第17章

作者:辛克莱·刘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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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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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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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016字

他严肃地读完最后一份《美国杂志》的抄文;同时,他太太打了哈欠,把缀补工作丢开一旁,羡慕地看着《妇女杂志》内的内衣图案。房内十分安静。


由这房间,可以观察得知花岗住宅区最好的房间的标准风格。涂着白色亮漆的长条松枝,将灰色墙壁分割成颇为呆板的方格子。从巴比特先前的房屋带过来两张刻画得一团糟的摇椅,不过,其余椅子都是新的,椅座深陷而沉稳,套着蓝底金色条纹的丝绒椅套。壁炉前,摆一张蓝色丝绒长沙发,其后是一张樱桃木桌子,一座钢琴用灯,金丝质灯罩(花岗住宅区内每三家内有二家,在壁炉前有一张长沙发,一张真的或仿制的桃花心木桌子,和一座钢琴用或读书用灯,黄色或玫瑰色丝质灯罩)。


桌上,一条金丝质中国织巾,四本杂志,一个内有香烟饼干的银色盒子,和三本“赠阅书”——神仙故事书的豪华版本,有英国艺术家绘的插图,巴比特家人还未有一个读过,除了妲卡。


靠近前窗的角落,摆一座很大的手摇留声机橱柜(花岗住宅区每九家内有八家,有一个留声机橱柜)。


挂在每一灰色方格子正中央的图片中,有一张是红黑相间的英国狩猎版画的仿制品,另一张法文标名的闺房版画的粗劣仿制品,巴比特颇为怀疑这张画的道德性,还有一张殖民风味的房间的彩色照片——破旧的地毯,一位少女正在纺纱,白色壁炉前一只猫冷端着脸(花岗住宅区每二十家内有十九家,会有一张狩猎版画,或一张贵夫人梳妆室的版画,或一张新英格兰风味房屋的彩色照片,一张洛杉矶的照片,或者四种都有)。


这房间,远比巴比特少年时的“客厅”高尚舒适,正如他的汽车远比他父亲的老爷车高尚。然则,房间内没有任何东西是兴味盎然的,但也没有什么会令人不快。像一块人工干冰般的干净阴冷。壁炉见不到烧过的灰烬,壁砖也无熏了煤烟的污迹,黄铜火钳擦得洁亮,高大士兵模型的柴架,像商店的样品,孤独的、不被需要的、没有生命的商品。


靠墙摆一架钢琴,有另一座钢琴用灯,不过无人弹过它,除了妲卡。留声机的简便轻快迷住了他们,他们积储大量爵士乐唱片,这令他们觉得自己是富有的,有文化的人家了;而关于音乐是如何产生的这问题,所有他们懂得的,只是那竹制唱针的作用罢了。桌上的书,一点也未弄脏,严格地并行排放着;毛毯没有一角卷起;然则,看不到曲棍球杆,撕得碎碎的图画书,破旧的便帽,或一头喜欢跟人窝来窝去、捣得乱七八糟的狗。


2


在家里,巴比特从未能专心读书。他在办公室里可以全神贯注,不过在这儿他交叉着双腿,不停抖动着。他读的故事要是有趣,他会把他太太最感兴趣的地方读上一大段,要是故事不吸引人了,他可就咳嗽!抓抓脚踝和右耳朵,把左手拇指***背心口袋,把银币弄得叮当响,翻弄着雪茄裁刀和表链一端的钥匙,打哈欠,揉揉鼻子,看看有啥事可做。他上楼换上拖鞋——深褐色高雅的拖鞋,形状像中古时鞋子。他从地下室大橱旁的桶子里拿来一个苹果。


“一天一个苹果,医生离得远远,”他开导太太,这可是十四小时以来第一次。


“是吗?”


“一个苹果啰,是自然最好的节制之道。”


“是吗?这——”


“女人的烦恼是,她们从就不晓得订个有规律的习惯。”


“哟,我——”


“老是两餐中间乱嚼乱嚼些什么。”


“乔治!”她抬起头来盯着对方。“你中餐吃了容易消化的食物吗?像你说过的那样?我可做到了!”


这不怀好意的突来的攻击,令他大吃一惊。“好啰,也许说不上是易消化的食物,像——和保罗一起吃饭,没有机会照计划饮食啰。噢,你不必那样笑得露出牙齿来,像猫一样!要不是我提高警觉,注意我们的饮食——我可是这个家里惟一懂得早餐吃燕麦片的好处的人啰。我——”


她埋首在故事里。他虔敬地把苹果切成一片一片,大口吞下,一面闲扯着:


我完成的一件事是:戒了烟。


“在办公室里,和格雷夫吵了一顿。该死的他太无理了。我一向忍耐,不过啰,有时我得维护一下我的威信,所以我狠狠训了他。‘史丹’我说——哦,我告诉他,他得弄清楚到底在啥地方讲笑话。


“哦哦哦哦哦,嗯——”那种世界上最渴睡的声音,最后一次哈欠似的。巴比特太太也跟着打起哈欠,感激地望了对方一眼,因为他低着嗓子说,“睡觉去怎么样,呃?别想珞妮和泰德会赶回来了。是嘛,怪有趣的一天;不太热,不过还——哦,老天,我真想——哪天我要开车作个长长的旅行。”


“对,我们好好享受一下嘛!”她哈欠着。


他把眼睛掉开,因为他想起他并不要她一道去。他锁上门,试一下窗子关好与否,把暖气调好让空调气孔隔晨自动打开,他浅浅叹了口气,一种阴沉的寂寞的感觉,这令他迷惑而心惊。如此心不在焉,他不记得窗子挂钩是否检查过,黑暗中,他摸索着看不见但有绊倒危险的椅子,他蠕回去,再度试了全部窗子。上楼时,他的脚步在阶梯上弄出极大的响声,这个带有模糊反叛意味的、伟大而空虚的一天,如此结束了。


3


从此时到第二天早餐前,他总回返北方内地乡下孩子时的那种状况,对于复杂的都市生活中的琐屑感到畏缩,刮脸啦、冲浴啦、决定现在穿的衬衫是否干净还可穿上一天。他晚上若是在家,总早早收拾上床,能省就省的做这些令人沮丧的琐屑义务。他有个奢侈的习惯,舒适地坐在一缸热水中刮脸。这时,他看来恰似一个丰肥、皮肤光滑、泛起桃红色、秃头、矮胖的好丈夫,剥下了极具重要意味的眼镜,蹲踞在齐胸的水中,捏着小割草机似的安全剃刀,刮他涂满了肥皂泡沫的两颊,带一种悲哀的威严,在水中扒寻着滑溜溜乱窜的肥皂块。


抚贴着肌肤的温暖,令他昏昏欲睡,陷入虚晃之中了。灯光映落浴缸内里,水面颤动,缸表面上的镌刻在曲状的瓷底上投映下绿色的闪耀的波纹。巴比特慵懒地瞧着;沿着脚的轮廓直到缸底,气泡的影子一直贴近他的毛发,这水泡一再滋生,似丛林中奇异的苔藓。他轻拍水面,波光便倾轧了,窜跃着,激成小小的水涟。他孩子气地着迷了。嬉玩着。他刮下一只胖脚上一小片小腿的毛。


排水管滴着水,一种悦耳生动的歌:滴嗒滴,滴,滴,滴下去,滴嗒滴,滴,滴,滴。他简直陶醉了。他瞧着坚固的浴缸,漂亮的镍质水龙头,瓷砖墙壁,拥有这些出色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人了。


他唤醒自己,用粗嗄嗄的嗓子对他的浴室用具说起话来。“过来!你玩笑开够啰!”他责骂捣蛋的肥皂,揶揄着会沙沙搔爬的指甲刷说:“喔,会轮到你的,会的!”他在身上抹上肥皂,冲水,一丝不苟地擦着身体;他瞥见土耳其浴巾上有个破涧,马上拿个指头插穿过它,他踱回卧室,这是一个威严的,但已松垮下来的公民。


他取出一件干净的衣领待穿,发现它前边磨破了,他把它撕烂,一面扯开喉咙,发出一种夸张的声音,这一刻,有一种放恣的喜悦,似闹剧里喧嬉的一瞬,当他驾车在拥挤的街上时也有这种感觉。


然则这一切当中,最隆重的是,床铺和睡廊的准备工作了。


也不晓得他喜欢睡廊,是因为新鲜的空气,或是因为有个睡廊是件时髦的玩意。


这正如他是个保护麋鹿的人,一个拥护者,商会会员,也正如长老会的牧师决定他每件宗教信仰的细节,而控制共和党的参议员,在华盛顿烟雾弥漫的小房间内决定了。他应该怎样来考虑,裁军问题啦、关税税率啦、德国佬啦,同样地,全国性大广告商的商品充实了他的物质生活,也决定了那种他相信是他自己个人人格的一切。这些时髦标准化的广告商品——牙膏啦、短袜啦、轮胎啦、相机啦、瞬间热水炉啦——即是优秀产品的保证与象征;首先,最重要的是商标,然后是代理厂商,这代表着活力、热情和智慧。


不过,这些象征财富和社会成就的广告品,没有一种能比得上一座底下是日光浴室的睡廊。


床铺的准备仪式是精巧复杂而不变的。毛毯必得卷好放在床脚(也因此,女孩们不卷好毛毯,巴比特太太就唠叨了)。那条破毯子也得放好位置,让他早上冷醒时赤裸的脚可以触到它。上紧闹钟发条。热水瓶灌满水,放在离床底不多不少二英尺处。


这些规模浩大的仪节,带给他一种毅力;它们一项一项宣布给巴比特太太知道,零零碎碎地总要做得齐全。直到最后,他的额眉舒展开来了,在他说着“晚安!”的声腔里,嘹亮着一种雄赳赳的男性气概。然则,还需一番折腾。当他即将沉睡,开始甜蜜地松弛下来时,道卜布勒的车子回家了。他惊醒过来,又憾又恨地,“为啥有些家伙该睡的时间总不睡,搞什么鬼?”像他自己停放车子的过程一般亲切,他捏尖耳朵等候着每个步骤,恰似一个能干的刽子手处在他自己的刑架上。


车子在车道上无礼地喧噪着。车门打开又砰地关上,而后车房的门滑开了,门槛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车门又砰地关上。引擎加速了,即将爬入车房内,又一次加速,发着响亮的爆音,熄火了。最后一次,开车门关车门,砰地一响。随后,寂静了,在可怕的静寂中眼巴巴地等候,直到不慌不忙的道卜布勒先生检查过轮胎,最后关上车房的门。蓦地,巴比特陷在一种被宽饶了的幸福之中了。


4


就在此时,在天顶市皇家高级住宅区,在露茜儿·马克贝的淡紫色客厅里,贺瑞斯·奥迪克正跟她调情。他们刚从一位闻名的英国家的演讲会中返来。奥迪克是天顶市的职业未婚男子,四十六岁,细腰,带娘娘腔,酷好花啦,印花棉布啦,以及怪模怪样轻浮的少女。马克贝太太红发、乳酪般肌肤,不满足、高贵、无礼而率直。奥迪克开始了他调情老套的第一招——触抚她惴惴不安的腕肘。


“别蠢了!”她说。


“你很介意吗?”


“不!那才是我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