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蹈海(1)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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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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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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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488字

1987年10月27日夜,大西洋的上空斜挂一弯朦胧新月,满天星斗如宝石般闪闪烁烁,墨蓝的天幕显得格外博大而深邃。海面清风细浪,有节奏地缓缓涌流,浪花上跳动着粼粼光斑。天水相接处亮着几盏灯火,那是打鱼人在拉夜网。


这里是非洲西部几内亚比绍和塞内加尔交界的海域,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驻几内亚比绍代表处的渔船“远渔”17正在此捕捞作业。它是一艘400马力的国产小型冰鲜渔轮,1986年6月来到西非,当时的名字是“远渔”7号,后来更名为“远渔”17,和其他兄弟船一样,由原来在国内沿海捕鱼作业到远涉重洋,由传统的捕捞方式到改变渔具、渔法,以适应大西洋的海况、底质和资源状况,它也经历了“脱胎换骨”、“改弦易辙”的艰难过程。大西洋是一座蕴藏无限的金库,而不远万里前来“淘金”的中国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无法用黄金来衡量。最初的探索,汗水多于收获,失败多于成功,痛苦多于欢乐。茫茫大海,本来就没有一条现成的路,路是闯海人驾船踏出来的。为了开辟一条远渔之路,他们不惜力,不怕苦,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敲开严密封锁的海底宝库之门……


遥遥天际的闪闪渔火,正是他们拉网夜战的灯光……


我们的船不比外国的先进渔轮,人家装备着现代化的鱼探仪、网位仪,人在驾驶室,海里的情况一目了然;而我们没有,面对着深不见底的大海,全凭着经验和感觉作业,人和鱼之间进行着一场彼此不见面的战争。


“远渔”17正在拖网前行,船长车培照全神贯注地指挥着操作。凭着他的感觉,这一网的收获可观。水下大张着的网口正从密集的鱼群当中拉过,就像两军对垒,我军三面埋伏,只是敌人的大股部队已经进人了我们的包围圈,糊里糊涂尚不自知。只待总攻的时机一到,指挥员一声令下,便将他们一网打尽……


突然,船体一阵剧烈地抖动,机器发出异常的噪音,渔船停止了前进。操舵员惊慌地叫道:“船长!”


“停车!”船长猛地推动车钟,随着车钟“当”的一声脆响,机器的轰鸣戛然而止!


轮机长从机舱里钻出来:“船长!怎么回事?”


“缠摆了!”船长从驾驶室探出身子喊道。刚才的一刹那,他已经感到是船尾的推进器出了问题,一定是水下的拖网缠住了螺旋桨!


甲板上,等待起网的船员们听到船长那一嗓子“缠摆了”,立刻纷乱起来,连连叹息:“唉,刚才这一网,真是可惜了!”


船长的脸阴沉沉的,两眼简直要冒火!他精心选择的渔场位置、拖网路线、下网时间……几个小时的心血全部白费,眼看到手的满网鲜鱼逃之夭夭,价值上万的一顶网报废!这还不算,船一缠摆,就撂在海上不能动弹,需要花费几倍于捕捞的时间和人力、物力排除故障,耽误生产就不是一网两网、一天两天,经济损失也就难以计算了!


船员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忧心忡忡。此刻,不必说话,谁都准确地知道对方的心情。他们向驾驶室拥过来,眼巴巴地望着船长,等待他的对策。


“船长!怎么办?”轮机长问。


车培照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夜间11时整。他叹了口气,说:“联络时间过去了,单边带关机了!这里水深,船无法抛锚,只能漂流等待,大家各自坚守岗位,严防再出现其他意外!明天一早,请求代表处派船来,拖回港去,上坞割摆!”


这似乎也是目前所能采取的惟一办法。渔船上既没有潜水员,也没有潜水设备,除此之外又能如何呢?


这时,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说话了:“船长!拖回去上坞割摆,一来一回,再加上修理的时间,一个星期都下不来,生产耽误不起啊!”


船长回头看了看他,说话的是大副张永顺。


在船上,大副是仅次于船长的二号人物,说话是占地方的。


“你说咋办?”船长问他。


“依我说,不回港!”张永顺说,“代表处有轻潜设备,借过来’咱自己下水割摆!”


“自己割摆!谁下去?”


“我!”


全船的人都把目光齐齐地注视着张永顺。


“远渔”17的船员都是烟台老乡,太了解张永顺了。他家在胶东半岛最东端的荣成,渔民出身,从小是在大海里泡大的。二十多岁就干水产,不用任何潜水工具,扎猛子下水捞海参,如探囊取物,一个响当当的“海碰子”!


“唔!”船长点点头,他信得过张永顺。不过心里还是不大踏实,“这儿可不是咱家乡的黄海、渤海,大西洋水深流急,底质不好,你下去……我怕出危险啊!”


张永顺说:“不是有轻潜设备嘛,明天拿来,我试试!”


这一夜,全船的人都心急如焚,惴惴不安。


10月28日早8时,海上和陆地联络的时间到了。所有的单边带都同时打开,汇报产量,传递信息,正是西非远洋渔业基地最忙的时候,“远渔”17向代表处呼叫!


此时,几内亚比绍代表处的代表孙锡江、副代表金城都正在拉斯帕尔马斯开会。


总代表吕洪涛主持1987年度中期工作总结会议。会议的议题是总结下半年以来实行渔船全面承包的经验,力争在年内扭亏为盈,开创新局面。


会议刚刚开始,一名工作人员匆匆地跑进了会议室:“吕总,比绍的船‘远渔’17呼叫!”


孙锡江正在发言,听到这句话,停顿了一下,看看坐在旁边的金城。金城一愣,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事?


吕洪涛说:“老金,你去听单边带!”


金城站起身,赶快往总代表办公室跑去……


单边带里正在呼叫总代表处的号,金城一听就知道,那是“远渔”17船长车培照的声音!


金城马上答话,向他询问:“出了什么事?”


“……我船在比绍北部渔场西经17°24°、北纬12°55°缠摆!”


缠摆?!金城心里猛地一沉,说:“请原地站锚,等待我们派船去拖拉!”


“我们请求提供轻潜设备,自己割摆!”


“自己割摆?”金城沉吟道,“我们的船员没有经过潜水训练,自己割摆有一定危险,如果要割摆也一定要事先把操作方法演习几遍,熟练了之后再下水!水上、水下要规定好联络方法,保证万无一失!轻潜设备在‘烟渔’618,我马上通知他们,给你们送去!在没有轻潜设备的情况下,绝对不许任何人下水割摆!”


接着,金城又与“烟渔”618联络,交代完毕,步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


10月28日下午,“烟渔”618将轻潜设备送达“远渔”17


所谓轻潜设备,即轻型潜水设备,包括一只氧气瓶和一副脚蹼。


大家都围在甲板上,张永顺立即开始演习,穿上脚蹼,背上氧气瓶,戴上呼吸器,帮助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毕竟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设备,虽然简单,也不敢掉以轻心,反复试了几次,没有问题,很容易掌握。


船长又嘱咐说:“金代表特别交代,要事先规定好联络信号。我们就拿这根绳子作信号,你腰里拴着绳子下去,我们在上边拉紧,你顿一顿绳子,我们就往下放一截儿!”


张永顺抓起绳子,顿了顿,说:“好,就这么办!”


演习完毕,已经将近黄昏。西边天上,斜阳残照,大西洋一片金黄。


张永顺看了看天,说:“我先下去看看!”


船员们拉着绳子,张永顺从甲板的尾部,跨过船舷,沿着船帮下去,很快越过水线,没入海水……


这是“远渔”17的人头一回自己下去割摆,尽管大家都知道张永顺水性好,也仍然忐忑不安,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水面……


海水里,张永顺透过潜水镜注视着眼前的海底世界。在船的尾部,水中漂浮着一大片黑糊糊的东西,无疑,那是被撕破、张开的网衣。推进器的轴和螺旋桨的叶片已经看不清了,被网衣纠缠得里三层外三层!


情况大体摸清了,船长的判断没有错。张永顺踏动脚蹼,浮出水面。


看见他上来,船上的人为他松了口气,又急着问:“下边怎么样?”


张永顺摘下呼吸器,说:“缠得厉害!你们盘车试试!”


所谓“盘车”,就是人为地把推进器反向转动,使螺旋桨上缠住的网衣松动,有利于割摆。如果顺利,甚至可以通过“盘车”完全摆脱缠摆状态。


轮机长走进机舱,手摇着机器的手柄,推进器缓缓地朝反方向转动起来……


由于海水力量,那一片漂浮的网衣随着“盘车”也开始搅动……


“盘车”停止了,轮机长戴上呼吸器,重新潜人水底。


这时,太阳已经沉到西边的地平线上,海水深处的光线更加暗淡,何况推进器又在船尾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无奈,他只好返回水面。


天已经黑定了,没有结果的割摆暂时收兵。吃过晚饭,各自回舱休息。


这一夜,又是一个难眠之夜,张永顺躺在床上,想到昨天晚上拉夜网不但毫无收获,还丢了一顶网,今天又白白地耽误了一天一夜,他身为大副,心里感到非常沉重。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坐起身来,打开灯,拿出前几天妻子的来信,再一次从头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