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英雄的晩年(1)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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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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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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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48字

“什么是有始有终的英雄的晚年啊?什么是无愧无悔的新人的一生?”


这两句话,是20世纪60年代从贺敬之的长诗《雷锋之歌》中读到的。那时,作者还并不老,我也只是一名年轻的读者,还不到二十岁,可是不知为什么,却从中读出了“曾经沧海”的沧桑感、悲壮感,仿佛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在追忆叱咤风云的一生:“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四十年后,《雷锋之歌》的绝大部分已经不能背诵,惟独清晰地记得这两句,每当从心头泛起,眼前便浮现出那位仰天长啸的老将。他是谁?可以是辛弃疾,可以是陆游,也可以是我们所熟悉的某位当代英雄。


1998年6月,农业部党组电召吕洪涛回国,决定由中水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刘身利兼任中水远洋渔业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和法人代表,吕洪涛不再担任以上职务。这意味着,中国远洋渔业的主要开创者之一、战绩赫赫的功臣吕洪涛从此可以“光荣退休”了。


吕洪涛1934年出生于山东掖县,到1998年已经六十四岁,按照中国现行的干部制度,他早就该退休了,已经“超期服役”四年。而按照中水自己制定的章程,去西非工作的同志是两年一轮换,而吕洪涛已经在西非干了十三年。早在1986至1987年前后,农业部领导就曾经考虑接替吕洪涛的人选,但一时难以决断,老吕也就一直干下去,越干越顺手,西非也就越来越离不开他了,以致过了六十岁的这道“杠杠”仍然没有退下来。1997年,他已经六十三岁,农业部党组决定中水远洋渔业公司单独成立领导班子,任命吕洪涛为总经理、法人代表兼集团公司法人代表,当时农业部党组书记、部长刘江还说:“老吕同志可以再延长一段,甚至可以再延长一段。”可是,“延长”也只是“延长”而已,也不等于终身制,当今中国已经没有了不退休的干部。况且,远洋渔业这个活儿,你能干到七老八十吗?


应当说,对于“解甲归田”,吕洪涛不是没有精神准备,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他肩上沉重的担子总算可以卸下来了。回家吧,妻子儿女在等着他,九旬老母也在等着他呢。十三年,可是个不短的日子,自从他出来,家就不像个家了,体弱多病的妻子,忍着孤独,耐着寂寞,夜不能寐,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的消息。为解愁肠,长子把幼孙送到奶奶身边,让他陪伴着奶奶,而幼稚的娃娃却又偏偏最爱的是爷爷,“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呀?爷爷回来了就别让他走了!”一声声的追问,一次次的呼唤,更加刺痛了奶奶的心,祖孙两人不禁抱头痛哭!已经做了奶奶的于金芝,还要照顾娘家和婆家的两个娘;婆婆常年卧病,住在掖县老家,于金芝也就常年两地奔波。那时候,老吕的工资才一百四十多块钱,而每个月给婆婆买药就得花九十多块,他挣的那点儿钱差不多都买了药了。这些话,都是妻子经常叨唠的,信里叨唠,电话里叨唠,回家探亲也得听她叨唠。好了,从今以后,你不用再叨唠了,我这就回去了。到了家,对老人好好地尽尽孝,对你好好地赔赔情,你这辈子还没出过国呢,我一定陪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把欠你的情都还上!


吕洪涛收拾行囊,离开他工作了十三年的办公室,驱车前往拉斯帕尔马斯机场,起航回国。望着这座风光旖旎的海港城市,望着烟波浩淼的大西洋,无尽往事涌上心头……


十三年前,不,是十五年前了,1983年7月至8月、1984年2月至5月和同年12月,吕洪涛率团三下大西洋,对沿岸的西非五个国家和一个地区进行了为期一百零八天的实地考察,经过反复研究、论证、会谈,签订了一系列国际渔业合作协议。1985年,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从福州马尾港起航,吕洪涛是总指挥,并奉命出任中水驻拉斯帕尔马斯临时党委书记、办事处主任。由此,开创了中水在西非的事业,也开创了中国的远洋渔业。在大业初创的艰难日子里,吕洪涛和小伙子们一样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上船拉网捕鱼,跪在甲板上手持板刷一条条地刷鱼。中水从大西洋打上来的不是鱼,而是他们的血汗!在西非,人称吕洪涛是“铁算盘”,他对公司财产的管理之严,已近乎“苛刻”、“吝啬”,甚至从伙房里拿一盘虾招待客人,也要经过他批准。这不是他个人的财产,一切都属于国家、属于人民。他比谁都清楚,这一切来得是多么不容易,不仅是打鱼的艰辛,更有和合作方的谈判,和渔业强国的斗智,那简直是唇枪舌剑,没有硝烟的战场。


往事历历,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当年初到西非时,吕洪涛手下只有从全国拼凑来的十三艘旧船。十三年后,船队的规模已经扩大到数百艘,在近二十个国家和地区设立了代表处,或建立了合作关系,公司总资产达十几个亿。如今的中水在国际渔业界已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一个有影响的品牌,吕洪涛也已是声名赫赫的国际渔业“大亨”、如雷贯耳的“吕老板”。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该走了。从现在开始,吕洪涛就不再是“大亨”、“老板”了,因为他已经不再坐那个位子。这一点,谁都应该看透。当年,瑞士总统曾经送给毛泽东主席两块金表,毛主席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这种礼品不能要,谁当主席他送给谁,你当主席他也会送给你。”位高权重如毛泽东者尚且如此清醒,何况一个渔业公司的总经理呢!


吕洪涛就这么回家了。既不是回国述职也不是开会,什么任务也没有,什么文件也不用准备,是真正地回家了。他也就这么离开了拉斯帕尔马斯,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如果在过去,临走前一定紧紧巴巴地计算日子,回去办哪几件事,哪天回来,还要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在拉斯的时候,什么事该怎么处理,都交代完了才走,到了北京还不放心,总要打电话询问。这回不用了,他已经把西非的这一摊儿都交给了吴湘峰,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走吧,走吧!


连吕洪涛自己都没想到,他6月回到北京,8月底就又“回”到拉斯帕尔马斯。这是因为有一件事让他放心不下:中水的五艘渔船和三十三名船员被冈比亚无理扣押,已经一年多了,他在任期间虽然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没有解决。那些船员是他情同骨肉的兄弟,那五艘船是公司的家产,不解救出来,他寝食难安。其次,他既然答应了老妻于金芝,要带她出国开开眼界,就得兑现,那么,趁这个机会,让她跟着到外头走一走吧。


8月29日,他们到达拉斯帕尔马斯。前此一天,刘身利已经先到了。


8月30日,拉斯办召开各代表处代表会议,吕洪涛主持会议并作了长篇讲话,向刘身利介绍情况,盘点家底。这是吕洪涛最后一次扮演主角,唱完这一出,就正式谢幕了。刘身利在随后的讲话中充分肯定、高度赞扬了吕洪涛在远洋第一线带领同志们创造的辉煌业绩,“没有昨天就没有今天,更谈不上明天,中水远洋的历史已成为一笔宝贵的无形资产、精神财富,代代相传”,“吕总对今后的发展提出了带有战略性的思路,越听越感动,越听越受教育!”


这些话,如果改换一下时间、地点,吕洪涛在任时听来,并不会特别在意,而今不同了,他已不再拥有权力和地位,这番抚慰和勉励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在拉斯帕尔马斯的那些天,于金芝仍然是个“家属”。吕洪涛还在忙,尽管他已不再担任中水的任何职务,可是同志们还是不断地来找他,谈这事儿,谈那事儿。于金芝插不上嘴,就自动地“躲”开,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吕洪涛忙的都是大事,她从不“干政”。


老吕说,要带她出去看看,玩玩儿。可是,在大西洋沿岸,除了拉斯帕尔马斯,就是非洲的黑土地,由于历史的原因,那儿大多数国家还很贫穷落后,比我们国家的穷乡僻壤还不如。这些年来,中水代表处的同志过的那叫什么日子?苦透了,老吕纵有一片真心,又拿什么给老妻看呢?


相比之下,塞内加尔在非洲国家当中还算中等偏上的,老吕陪着她来到了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看一看中水驻达喀尔的代表处和修船的船坞,逛一逛独立广场、戴高乐大道、蓬皮杜大街,还有当年殖民主义者关押黑奴的遗迹“奴隶岛”,如此而已,恐怕和于金芝的期望值相距甚远。


10月中旬,救人救船的事情终于有了希望。在党中央的关怀下,由外交部、经贸部和农业部共同组成中国政府代表团,将赴冈比亚谈判。12月初,代表团抵达冈比亚首都班珠尔。吕洪涛虽然不是代表团成员,但无论如何,他也要亲眼看着公司的船和船员离开冈比亚,而且还要先走一步,为代表团打前站。他跟于金芝说了声:“我有事儿,出去几天,你在这儿等着我!”就走了。在那一刻,于金芝觉得老吕仍然是过去的老吕,连他自己恐怕也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


于金芝在拉斯帕尔马斯等了他十几天,总算等到他胜利归来,看到他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解决了!咱们的船,咱们的人,都回来了!”


吕洪涛解除了一块心病,偕老妻回国。途经法国巴黎,他又利用短暂的时间带她匆匆游览了“世界花都”、塞纳河、香榭丽舍大街、协和广场、凯旋门、埃菲尔铁塔,这些大名鼎鼎的景点,令普天下的人为之向往,真正到跟前一看,也不过如此,不就是大街嘛,广场嘛,房子嘛,咱北京有世界最大的广场、最宽的大街,楼房也越盖越高了,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中国人看外国已经不觉得新鲜了。至于遍藏天下艺术珍品的卢浮宫,那是艺术家喜欢的玩艺儿,咱来不及看,也就算了。跑得两腿发酸,惟一让于金芝觉得眼熟的是巴黎圣母院那座老房子,因为过去在电影里看到过,还记得上头住着个长得挺寒碜的“卡西摩多”呢。


在西半球转了一大圈,老两口回到北京。这一回,老吕是彻底回家了,再也用不着往西非跑了。


可是,回到了家,老吕却找不到在家的感觉,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沙发不是拉斯的沙发,床也不是拉斯的床。吃饭的时候,一端起碗就想起拉斯,要么说:“咳,我们在外面可吃不了这么好,经常是瞎凑合。有时候谈判回来,夜里两三点了,什么也没有,只好喝点儿酸奶。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回拉斯,从家里带走了四棵大白菜、一捆葱,正好装满一箱子,当时我还跟你说了句笑话:嗬,这个箱子要是丢了,法航得赔我五百美元呢!”要么说:“这个菜在拉斯不是这个炒法!”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西班牙烹饪术。这时候,于金芝就无奈地叹口气,心里说,这个老吕,“身在曹营心在汉”哪!


这儿已经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拉斯帕尔马斯。


他惟一找着感觉,是接电话的时候,如果是吴湘峰从拉斯帕尔马斯来电,他立即兴奋不已,张口就问:“小吴啊,生产怎么样?”


公司里也不断有人来找他,有在任的,也有早就退下来的,找他叙叙旧。每逢这时候,老吕就像重新上班了似的,跟人家聊起来就没个完,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儿。可是,谁能天天来陪你聊呢?没人来的时候,老吕就闲得发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


他曾经挎起菜篮子上菜市场买菜。开始觉得还新鲜,像领导干部体察民情、像艺术家体验生活,黄瓜多少钱一斤?西红柿多少钱一斤?鱼多少钱一斤?有西非黄鱼吗?问到这儿,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咳,怎么又扯到西非了呢?老吕掉头就走,他无心在家庭主妇的用武之地耗费自己的时间了。


可是,除此之外,他的时间还能干吗用呢?


他也曾经买了公园的年票,而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只收半价,就可以逛遍北京市的所有公园。但这张年票却基本上没用过。公园嘛,偶尔带着小孙子去玩玩是可以的,天天去,还有什么意思?他看到好些人,特别是老年人,一大早就往公园跑,有练剑的,有打太极拳的,也有练走路的,行色匆匆,迈着神行太保戴宗那样的快步,走了一圏儿又一圈儿,据说这么练,好处多多,延年益寿。老吕哑然失笑:如果把时间都花在走路上,虽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根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选择了练书法,买了字帖、宣纸、毛笔、墨汁,就在家里的餐桌上铺开了摊子,一笔一画地临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好多年之后,于金芝把她保存的一叠宣纸给我看,那是老吕临帖的成果,正经八百的颜体,挺有些看头了。我倒是没想到,老吕还写得这么一笔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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