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塞拉利昂进行曲(4)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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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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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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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64字

头孢注射液送到弗里敦,刘阿定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上给汤经理注射。他相信,医疗队专家指定的药品,一定会解除汤经理的病痛!


药水打下去,老汤的体温略略下降,刘阿定和病人亲属的脸上都现出了希望的光彩,坚持打下去,一定会越来越好!


又是几天过去了,老汤的体温降下去不久,又重新回升!这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药量不够?要不要再加大剂量?


有道是“病笃乱投医”,现在,刘阿定和病人家属以及代表处的全体同志,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头孢注射液上了。可是,汤坤铭身上的针孔已密密麻麻。药水打进去已经很难吸收,针头一拔出来,药液混着鲜血直往外渗!副代表周先标看得心疼:“阿定,别打了,你能不能再想想另外的办法?”


“在塞拉利昂,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药了,也再没有比中国医疗队更高明的医生了,你说该怎么办?”刘阿定也一脸的茫然。他只是一名x光医生,不可能对各科、各病症都那么透彻精微,对于汤经理,他已经竭尽了自己的全力!


是的,周先标明白,塞拉利昂的医疗条件,只能达到这个水平,而汤经理的病却不能耽误……


“汤经理,您看……是不是先回国内去,请北京的医生给看看?”


高烧中的汤坤铭吃力地伸出右手,向他摇了摇,表示并不赞成。


“那,您的意思……”周先标不知道他想怎么办。


汤坤铭吃力地睁开眼,望着这位年轻的副手。他心里想: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可是,这里的一个大摊子,我怎么能都扔给你,一走了之啊?


“到……拉斯帕尔马斯,或者达喀尔去治不行吗?”他问周先标,喘息了一阵,又补充说,“最好……路程近一些!”


周先标听明白了,汤经理病得这样厉害,还在想着为公司省钱!钱和人哪样重要?如果钱能让他脱离险境,周先标愿意倾家荡产!


他马上打电话给吕洪涛,详细汇报了汤坤铭的病情,请求领导尽快作出决定。


吕洪涛听他说完,沉吟道:“到拉斯帕尔马斯和达喀尔看病,都不是最佳选择。达喀尔的医疗条件差,恐怕比塞拉利昂也好不了多少;而在拉斯帕尔马斯这地方又很少有人得疟疾,这儿的医生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行,不能再耽误了,还是要让他尽快回国去治疗!”


“好吧!”周先标与吕洪涛的见解不谋而合,决定照此办理。


“等一等,还有一件事,”在电话的那一端,吕洪涛又交代说,“小周,你在塞拉利昂工作两年即将期满,总公司批准你回国,由白元武继任副代表。这件事,你要给老汤讲清楚,白元武是来接替你,而不是接替他。他是个病人,千万不要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你对他说……也不要说是回去治病,最好以休息的名义,让他回去歇一歇,身体好了再回来嘛!”


“我明白,吕总!”周先标说,“您考虑得很细……”


通完电话,周先标向老汤婉转地传达了老吕的意见。汤坤铭很为领导的关怀所感动,而且自知身体这个样子,也无力工作,不如回家休整一段再说。但是,一想到许多未了的事情,却又拔不开腿……


“小周,有两件事我放心不下:第一件,是在几内亚修船的事,还没有完,我要走,也得等修完了再走……”


“修船的事?”周先标极力作出轻松的微笑,抚着汤坤铭虚胖的手说,“那儿有梁经理和老林在,他们都是行家,您放心好了!”


“唔!”汤坤铭想了想,似乎真的放心了,又接着说,“第二件事,是那笔鱼款……”


周先标知道,他说的是代表处向利比里亚卖鱼的一笔10万美元的货款,被代理商弗朗西斯携往美国,一去不回。


“那笔鱼款,我们再想办法追回,您还是放心走吧!”


“问题是我放心不下!”汤坤铭说到这里,触动了心里的隐痛,情绪十分激动,“这件事是我经手的,不追回来,对不起国家!”


过去,汤坤铭干工作一向雷厉风行,而现在对于自己的病,却一拖再拖,不肯成行……


不觉已到了6月11日,老汤仍然没有走。吕洪涛急了,不得不给周先标下了命令:“要对他负责,不能再拖了!他不走,要强制他走!”


总代表助理吴湘峰也再次叮嘱:“一定要记住吕总上次的交代,对汤经理只说让他回去‘休息’,不要给他造成心理上的负担!”


事不宜迟,周先标不再犹豫了。


6月12日,他派人订了13日的机票,汤经理无论如何得走了。


组织决定,坚决服从。6月13日,汤坤铭由他的老伴儿和女婿以及医生刘阿定陪同,起航回国。


临行之前,病床上的汤坤铭仍然对这里的一切恋恋不舍,不忍离去,已经好久没有听单边带了,作为代表处的代表,他心里空得慌!


“小周,最近的生产……怎么样?船……都在哪儿作业呢?”


“汤经理,这些事,您就不要管了!”帮他收拾行李的周先标说。


“不,不,身在其位,应谋其政,我还没有走嘛!”高烧中的汤坤铭却丝毫都不含糊,仍然固执地说,“你,告诉我,告诉我,让我走得……踏实一些!”


泪水在周先标的眼眶中打转,汤经理啊,您这个人,什么事都装在心里,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呢?


“生产的情况,一切正常!”他忍着眼泪,向汤经理汇报工作,“除了在几内亚修理的船之外,其余的都在歇尔布罗岛附近捕虾,效益很好,这个月有希望创造最高纪录!”


“嗯!”汤坤铭点点头,停了停,叹了口气,又说,“可惜,我在这个时候病了,你呢,又快要回去了,就怕新旧交接的时候,影响生产!白元武来了,你先带他一段……”


“当然!”周先标说,“在这个时候,您让我走,我也不走,我得等白元武熟悉了情况,您也回来了,再说走的事儿,您放心吧!”


汤坤铭又点点头,似乎可以放心走了。


他其实已经走不动了。周先标把他搀下楼来,搀向停在院子里的汽车。


院子里站满了人,一场毛毛细雨,打湿了满院青草,草坪上停着两辆吉普,一辆是代表处自己的,另一辆是经参处的。经参处和各专家组都派了人,来送汤经理回国。


汤坤铭抬头看看这所院子。三年前,他从老“闽非”手里接过“百草园”,现在,这里盖了新楼,买了新家具,同志们的工作、生活条件比过去总算好一些了;三年前,他从老“闽非”手里接过一个连年亏损的烂摊子,现在不仅扭亏为盈,而且稳定地保持较好的经济效益,日子好过多了。一股欣慰涌上心头,汤坤铭的眼睛湿润了。他当然不会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他忘不了大使馆、经参处代表祖国对他的关怀,忘不了吕洪涛、梁秉法代表总公司对他的支持,忘不了季老师在关键时刻对他的帮助,忘不了周先标、张鲜约这两位年轻的副代表日日夜夜为他分担繁重的工作,他忘不了那些任劳任怨的陆地工作人员,忘不了那些顶风抗浪、用血肉和智慧夺得高产的职务船员和普通船员……是他们,信任老汤,与老汤同志同心协力,在三年之中创造了一切!


现在老汤走了,代表处除了已经出海的人之外,都来送他,千叮咛,万嘱咐:汤经理,您放心地回去修养,这里的事不用挂心!您在这儿我们怎么干,您不在,我们还是怎么干,决不会让您失望,决不能对不起您!


“谢谢’谢谢同志们……”汤坤铭热泪盈眶,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他吃力地举起右臂,向大家招了招手。


周先标亲自开车,和船队海上总指挥朱义锋、翻译梁洪武一起送汤经理上路。


车子一路飞驰,中途还要乘船摆渡过海湾,两个小时之后才到了弗里敦机场。梁洪武赶快去办理托运行李手续,周先标急忙去和机场安全部门交涉,恳切希望他们给予关照……


对方一听是中国朋友,在此工作多年的“闽非公司”老经理病重,立即免检放行,并且打电话通知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机场,请在此航班到达之前,为汤先生准备好轮椅,帮助他转乘飞往中国的法国航班。


“谢谢!非常感谢!”周先标一时难以用语言表达对这种高尚的人道主义的感激之情!这些,连我们自己国家的机场都未必能做到,而塞拉利昂机场却做得这么好。谢谢了,皮肤黝黑、心地善良的朋友!来日方长,我们的友谊长在!


车子破例地开进了机场,一直开到停机坪,开到舷梯下。


比利时班机停在舷梯旁,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机舱口,向每一位登机的乘客轻声说:“您好,欢迎您乘坐本次航班!”


千里送君,总有一别,汤经理该登机了。


周先标把汤坤铭搀出了车子。老汤已经没有力气登上飞机。老伴儿搀不动,而女婿手里又拿着行李,医生刘阿定和一位机场工作人员把他搀上去,一步一步,艰难地踏上舷梯。


周先标站在舷梯下,凝望着登机口上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影。他突然后悔刚才太着急,竟然没有来得及和老汤告别……


飞机发动了,开始滑行了,昂首升空了,越飞越远了……


周先标愣愣地站在那里,冲着飞机大声喊道:“汤经理,您多保重!回来的时候先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您!”


这番话,老汤已经听不见了……


就在汤坤铭走后的第三天,6月15日,新任副代表白元武到了。也正在那一天,汤坤铭抵达北京。他们在纵横交错的空中航线、来去匆匆的人生旅途竟然擦肩而过,却无缘见上一面!


代表处仍然那么繁忙。繁忙之中的人们仍然挂念着汤经理,时时关注着他的消息。听说,他途经巴黎的时候体温下来了,降到37c听说,他回到北京,住进了友谊医院,病情比较稳定……这使大家感到莫大的安慰,盼望着他日渐好转,盼望着他快些完全康复,盼望着他早日归来!


7月8日深夜,紧急的电话从拉斯帕尔马斯打过来,可是代表处的电话坏了,谁也不知道那边吴湘峰急成什么样子。直到7月9日早晨,各代表处和海上渔船都打开单边带,开始汇报产量、互通信息,吴湘峰借此机会急告周先标:“赶快给我回电话,有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什么重要的事情?周先标正在最忙的时候,走不开!白元武立即出发,到okeky代理公司借电话打过去……


上午10时,白元武回来了,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汤坤铭同志已于7月8日晨在北京逝世!


啊?!周先标骤然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立时泪如雨下!汤经理,汤经理啊,您怎么会……怎么会……我们分手还不到一个月,谁能想到您竟然一去不回啊,这难道是真的吗?


事情当然千真万确。汤坤铭回到北京之后,曾经有一段暂时的好转,但是到了7月初,体温再度升到40c,持续不退。最后的诊断证明,他患的不是普通疟疾,而是脑疟,医治无效,病情迅速恶化!他在弥留之际,仍然念念不忘塞拉利昂的工作,念念不忘那些远在天边的战友们。他最后的遗言竟然是在幻觉中的工作指令:“和海上通话的时间到了……”


病魔没有留给他足够的时间,以实现重返西非的愿望,而是残酷地夺走了这位共产党员、渔业战士的生命——终年五十八岁!老汤并不老,他本来还可以再打几个漂亮仗的,却走得太早了!


在他死后,人们打开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扉页上端正地写着:


光阴寸金,人生有限;半百之躯,再发余热。


——五十五岁赴塞拉利昂,有幸后半辈还有为国家作贡献之机会


1990218于北京


谦·俭·忍——赴塞拉利昂工作自勉


这是汤坤铭在赴任之初写下的座右铭,三年之后,竟可以作为他的墓志铭了。老汤就是这样一个人,“谦·俭·忍”,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以半百之躯,为国家、为人民奉献了全部的光和热!他上任之时,还是满头青丝,而当抱病回来,却已经是满头白发!什么叫“鞠躬尽瘁”啊?这就是一个最形象的答案!


汤经理逝世的噩耗震动了中水驻塞拉利昂代表处。远隔千山万水,这些打鱼的人们不可能回到北京再看一看那熟悉的面容,向他告别,为他送行,甚至也不知道他的追悼会将在哪一天举行。他们自行定下了日子,要在汤经理生前工作、战斗的地方,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悼念,寄托一片深情、无限哀思。


第二天,7月10日,星期六,在海上生产的渔船一早就通过单边带向代表处报告昨天的产量,和过去老汤活着时一样。周先标凌着悲痛,等每艘船都报完了产量,才不得不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汤经理去世了!”


他的声音哽咽了,所有渔船上的人都听傻了:不会吧?你是不是听错了?


现在正是固定的联络时间,所有船上的单边带都开着,连在几内亚主持修船的梁秉法和林振强也听到了,发出急切的询问:“小周,这是真的吗?”


周先标也和大家一样,总觉得汤经理还活着!他问白元武:“你没听错吧?”


“拉斯帕尔马斯通知的,怎么会错呢?”白元武说,“吴湘峰是哭着告诉我的!”


是啊,事实毕竟是残酷的!无论他们怎么难以置信,汤经理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


周先标擦擦眼泪,从单边带发出通知:“今天下午3点,我们……给汤经理开个追悼会!”


3点钟到了,所有的陆地人员都肃立在代表处,白元武宣布:“沉痛悼念汤坤铭同志……大会现在开始……”


海面上,船坞上,在塞拉利昂和几内亚海域的所有中国渔船,除了驾驶室和机舱值班人员之外,大家都集中在驾驶室,静静地听着单边带。过去,每天早、中、晚三次,他们都准时听到汤经理的声音,他询问每艘船的情况,他们向他报告海上的收获。可是,现在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单边带传来的是他的死讯!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出海打鱼的人怎么可能预先携带这些不祥之物呢?现在也没有办法去临时操办。他们只能用打鱼人独特的方式表达对汤经理无尽的怀念,十三艘渔船一起拉响汽笛,发出震天撼地的哭声!


汽笛声在高天大海之间回旋,传得很远很远,久久不散……


海潮呜咽,巨浪咆哮,在周先标哽咽的悼词声中,一艘艘中国渔船,默默地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