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本章字节:6136字
明天就要撤退了,我通知炊事员,今天的晚饭让大家吃得好点儿,冰柜里有什么好东西,尽管做,加个菜。在弗里敦船厂修船的人,也把他们叫回来,一起吃顿饭。吃饭的时候,我让大家抓紧吃,边吃边宣布撤退的和留下的人名单。我说,这些年,党的威信受到一些影响,但是,到了危难时刻,留下的三个人都是共产党员,其余的同志撤走,祝大家一帆风顺,平安地出去,等局势安定之后,再平安地回来。
5月29日上午8点,我们的一条渔船、一条工作服务船开进了我们办公室外边的锚地。我事先已经交代他们,搞好卫生,穿好衣服,因为有女士上我们的船,我们不能像平时打鱼时那样光着膀子,得讲文明。9点钟,使馆的人一车一车地来了,除了使馆和经参处的人员,还有体育场组、农技组等中方人员,我们代表处的各工种的工人和炊事员等陆上工作人员十个人。使馆有什么要求?第一,海上风大,女同志不要穿裙子,免得行动不便;第二,每个人的行李不要超过两件;第三,除了持有中国护照的人员,其他的人就不接待了。而实际上,香港地区、台湾地区的、新加坡的、韩国的、菲律宾的、马来西亚的,什么人都有,一共一百三十多人。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当时美国派了船来接他们在塞拉利昂的侨民,停在港口的沙滩上,用皮艇来回接人。我们使馆曾经派人去联系,问问能不能搭他们的船走,人家答复说,不好意思,你们来晚了,我们船上已经没有位子了。我听说这事儿,对参赞说,甭坐美国佬的船,坐咱们的渔船走,照样挂中国国旗!
前面说过,我们和海军司令部是近邻,关系相处得不错,现在我们要撤离了,海军也过来协助,从我们代表处到海边的路给封了,不许闲杂人等进来。舰长阿齐兹背着子弹袋,挎着冲锋枪,亲自来护送。一个舢板只能上十几个人,来回十几趟,用了一个多小时,把所有的人都送上了船,船上挂着中国国旗。
那个场面很感人,甚至可以说很悲壮,因为谁也不知道战争的前景是什么,撤退的人还能不能回来,留下的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未知数。农技组的专家和我们相处得久了,很有感情,我和他们握手告别,互道珍重。船进了港就不用单边带了,我通过甚高频对讲机和船员们告别,说:同志们保重,不要牵挂我们,你们赶快走,船开得越远越安全!那么紧张的时刻,还有一个人在忙着照相,他是河南某公司考察组的。旁边的人说,快开船了,还照什么相?那个人倒是挺沉得住气,说:留个纪念嘛,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碰上战争,也是头一回坐渔船!
船开走了。我们留下的三个人,当天中午就开着那辆吉普,搬到了经参处,下午架设了天线,电台开始工作了,和海上保持联系,尽管陆上风云变幻,我们海上的生产从不间断。
刚才说过,我们在船厂还有十个人,住在提西路。我跟经参处说,他们在外边儿我不放心,把他们接回来吧。我们中水经销部的杨光辉和经参处一秘陈光宇开着两辆车,把这十个人接来,安排在体育馆住。那边儿的头儿说,在这儿住可以,但是没有饮具,没有吃的。我说,这个特殊时期,我们也没什么要求,能煮锅粥喝就行了。明天我把锅、碗、瓢、勺、大米、油、盐、酱、醋都送过来。
我在经参处住了六天,每天还要抽空回到代表处的院子去看看,我们在那儿种了一块菜地:黄瓜、豇豆,雨水不错,长得很好,每天能收一盆菜来,解决大家的伙食问题。
那位护送我们人上船的舰长阿齐兹,在政变后买了一辆“奔驰”,就停在我们代表处的院子里。过了几天,他不往这边儿停车了,就停在自己的院子里,站在代表处的楼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感到,形势可能比较紧张了。
果然,不到一周,仗打起来了。6月4日,使馆决定全部撤走。我调了两条船来,和大使以及其他人员一起走。
我们上了船。渔船不比客船,条件差,没有足够的房间,客人只能坐在甲板上,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也很辛苦。船到了科纳克里,我们代表处也就搬到了那里,现租房子,架设自己的电台。战争期间嘛,我们被迫成了个“流亡”代表处。塞拉利昂是个英语国家,而几内亚是个法语国家,我们突然挪了窝儿,陌生的环境一时很难适应。
政变的局势很长时间没有平静下来。我们代表处在几内亚,船还在塞拉利昂海域作业。打仗打得政府瘫痪,没人管,处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一直打了半年,到年底,西非共同体把总统接回来了,又恢复了原政权。当初护送我们人的那位舰长阿齐兹,他们的舰艇开到了塞拉利昂偏里边儿的基地去,据说在打仗时,他们舰上的炮弹差点儿误伤了总统。后来他投诚了,但还是被处死。
霍达:过去我们习惯于把战争分成正义和非正义,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具体到这件事、这个人,就说不清楚了。世界上的事儿,真是复水。
李纬:政变乱成一锅粥,说也说不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反正我们是外国人,不干涉人家的内政。
我们代表处撤了回来。在我们撤离期间,在代表处工作的当地黑人员工照常上班。有一天,好几百人围住了我们的仓库,要打砸抢。塞方经理苦口婆心地跟他们讲:我们的议会大厦、办公楼、体育场、三军团司令部,都是中国人援建的,中国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在这里办企业,给我们的好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我们不能没有良心!现在,因为我们国家发生了内战,迫使他们不得不暂时撤离,我们应该向中国人说声“对不起”,怎么能趁火打劫,抢人家的东西?再者说,他们又不是永远离开这里,等局势稳定了,他们还要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们怎么向人家交代?在他的劝说下,围攻的人群悄然散开了。我们回来之后,盘点代表处的财产,基本没有损失。那些当地员工很尽职尽责,事后,我给他们统统补发了工资。
但是,战争并没有结束。
到了1998年,叛军已经控制了塞拉利昂60%的国土,把钻石矿也掌握在他们手下——塞拉利昂是世界有名的钻石产地之一,而西非共同体维和部队控制的地盘只占40%。当时中国派了个军事代表团访问塞拉利昂,形势比较紧张,使馆找我们开会,说叛军可能要绑架人质,他们扬言,不仅针对白人,也不排除对中国人下手,使馆要我们特别提高警惕。12月25日,圣诞节,突然听说叛军逼近弗里敦,使馆找我们开会,形势又一度紧张。27日晚上11点,尚建平参赞通知我们调船,准备撤退。我们船上的单边带按规定10点就关闭了,这么晚了,怎么联络?我试着呼叫海上,恰恰有一条船还没有关机,我通知他们,明天一早到1号浮标待命。28日早晨8点多钟,使馆通知撤退,12点以后上船。我说,当天晚上到不了科纳克里了。下午1点钟开船,所有的人包括大使、参赞一起走。大使问我,海上安全不安全?我说,咱们撤到40海里之外,应该没事儿;再不放心,可以再远一些,在海上兜个弯儿。我们带着机密文件和使馆的印鉴,在海上漂流了一夜,幸而没遇到军队,也没遇到海盗,有惊无险,第二天天亮时到达科纳克里。
霍达:这是第二次撤退。你们在几内亚待了多久?
李纬:一直待到1999年5月。那一年的3月,我从几内亚到拉斯帕尔马斯开代表会,吴总安排我爱人和我一起回几内亚,先看看局势,觉得问题不大了,5月7日代表处搬回了塞拉利昂。
霍达:您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李纬:她原来是财务科长,到了塞拉利昂,就力所能及地帮我做点儿事,打打字,厨房里帮帮忙,“半岗”而已。
霍达:那么,第三次撤退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