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本章字节:8308字
如果说在1985年之前,远洋渔业在中国还是一项空白,那么,自从这一年的3月10日,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派出了第一支奔赴大西洋的船队,这项空白便从此不复存在。
1985年是值得在中国渔业史上大书一笔的一年。几乎就在弄潮大西洋的同时,中水烟台渔业公司又把目光对准了北太平洋辽阔的海域……
我们的人从未见识过、更未使过如此先进的渔船。它是一艘好船,将会为中国赚很多很多的钱……
1985年7月15日,一支三十三人的队伍从烟台坐火车出发进京,然后乘飞机前往联邦德国。当时,德国还没有统一,尚分为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东西两半,联邦德国又称“西德”。他们去迎接由中国水产联合总公司出资340万美元,由中国机械进出口公司帮助购买的大型远洋渔轮。此行由烟台海洋渔业公司远洋办公室主任邵元杰领队,配备了包括船长顾问宫夕平、船长傅廷钧、大副江同远、轮机长杨明武、网具工程师邓季坤、冷冻长李显平等等全班人马,以及英语翻译江延昭、邢戟胜。为了保证航行的顺利,还另外聘请中国远洋运输公司的船长钟长发和电报员贾洪元——就是曾经协助中水首航大西洋的两位“老师”。
在此之前,中水派出的远洋渔轮全部由中国制造,马力小,设备、渔具、渔法都未能充分适应远洋的要求,在到达西非之后,不得不进行艰难繁复的改造。而这次前往德国,将“一步到位”地买回外国大船,不仅在烟台海洋渔业公司,在中水总公司也是第一次。而且,前往买船的这些操一口胶东话的渔家汉子,也是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走出那封闭得太久的国门。
起航的前夕,年轻的英语翻译邢戟胜为自己有幸参加远洋创业而激动不已,连夜写了平生第一份要求加人中国共产党的申请书,郑重地递交给他的领导邵元杰。
邵元杰身材魁梧,体格硕壮,两道浓黑的剑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言自威,豪气逼人。他十八岁从烟台水产技校毕业后便弄潮于家门前的大海,如今已过不惑之年,是一条久经风浪摔打的硬汉。邢戟胜比他年轻得多,1982年刚刚从聊城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身板瘦弱单薄,还像个稚气未脱的学生。年龄相差一轮的这两代人,此时心中冲腾着共同的理想和信念:冲出去,干出一番事业来!邵元杰拍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小邢,好好干,我们烟台有希望,你们这一代有文化的小伙子有希望!”
8月初,他们到达联邦德国仅次于汉堡的第二大港——位于威悉河出海口的不来梅港。对于这些初出国门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他们穿着统一制作的西服,手忙脚乱地使用着不听话的刀叉,心里牢记着出国前领导一再叮嘱的“注意事项”——不必开口便使人一望而知他们来自那个刚刚开放的国度,连英语翻译邢戟胜都自我感觉是“乡巴佬进城”……
“乡巴佬”既然进了繁华的西方大都市,当然也要享受人家的物质文明。可是又不会说外国话,连逛商店、买东西都感到为难。他们派邢戟胜去买饮料,小邢是英语翻译嘛,在这拨儿人里头算是见识最广、最有学问的了。
邢戟胜受大家委托,到了一家商场的食品部,金发碧眼的小姐笑脸相迎:“先生,您要买什么?”
“买饮料……”
“请问,是哪一种饮料?”
“……”
邢戟胜却说不出了,一样也说不出。苦思冥想,记得在国内有一次人家请客,曾经喝过一种美国产的什么什么,味道怪怪的,挺好喝!只是当时没有留意,事后也想不起到底叫什么。便猜想,那玩艺儿好像是用蔻蔻做的,也许就叫“蔻蔻”……
“我要买蔻蔻!”他对售货员说。
“‘蔻蔻’?”小姐疑惑地听着这个闻所未闻的饮料名称,“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蔻蔻’!”
没有?邢戟胜还纳闷儿。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就是那么……那么一种样子的美国产的挺好喝的‘蔻蔻’嘛!”
小姐仍然莫名其妙,只好请他自己找:“先生,我们这里有许多品种的饮料,你看哪个是‘蔻蔻’?”
邢翻译目光炯炯地盯着货架,细细寻找,当他看到一种红底白字的易拉罐饮料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就是它!”
小姐恍然大悟:“噢,你要买可口可乐!”
多年之后,邢戟胜向我说起这件往事时,仍然大笑不止,自嘲当年竟然“土”到那种份儿上。不过我想,在他买了可口可乐之后,也许那位德国的售货员小姐自以为学会了一句中国话,今后再遇到中国人光顾,便主动地“蔻蔻”一番,也说不定。
中国的远洋渔业,乃至整个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当其首创之时,与外部世界的巨大反差和隔膜,恐怕是21世纪的孩子们所难以想象的……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联邦德国诺西公司的船东友好地接待了来自东方的稀客,与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派出的代表王宛清女士签订了购船协议。然后,由这艘船原来的船长、大副、轮机长、冷冻师等一班人马与中国的对应人员,进行了认真而细致的交接手续。
这是一艘长95米、宽158米的大型拖网渔轮,5000马力、3600总吨位,船上装备有先进的卫星导航仪、鱼探仪、海水淡化设备和完整的冷冻、加工工艺流程。作业时,捕捞上来的是活蹦乱跳的原条鱼,不出这艘船,就加工成为走向市场的鱼片,一艘船等于一座完整的工厂。我们的人从未见识过、更未使过如此先进的渔船,既然连英语翻译都弄不清楚可口可乐而连称“蔻蔻”,那么,可以想见其他根本不通外语的人士们面对那些精密繁复的机械、线路和天书般的洋文将是怎样茫然不知所措。蓄着大胡子的德国船长施维亚已经在这艘船上工作了十年,轮机长赫尔曼则已工作了十二年,与这艘船建立了深厚情感,对船上的每一个部件都了如指掌。仿佛骑乘已久的战马将易手他人,他们怀着深深的爱恋,反复交代这艘船的“脾性”,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手把手地教给它的新主人如何使用。面对如此真诚的“老师”,这些烟台汉子不能不为人家热忱的工作态度、娴熟的业务技术和高度的工作效率而叹服,由原来的不无戒心而化为虚心地学习和融洽地合作。
技术传授完毕,双方签订了交接文书,自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起,这艘船开始由中国人主宰了。船首两侧,那行德文“geesey”已经被喷漆覆盖,代之以醒目的中文:“烟远”1号。甲板上举行了升旗仪式,五星红旗在三十三名中国人的注目之下,也在参与仪式的德方人士的注目之下,冉冉升起。在这一刻,不仅中国人流下眼泪,德国船长的眼睛也湿润了。
3月中旬,“烟远”1号由施维亚船长和赫尔曼轮机长亲自护送,从不来梅港拔锚起航,由北海向西南行进,穿过英吉利海峡,跨过以风暴著称的比斯开湾,从直布罗陀海峡进人地中海,出苏伊士运河、红海,经印度洋、太平洋,行程一万二千海里,航期三十八天,于9月15日平安抵达烟台。
好客的烟台人盛情招待一路风尘仆仆送船上门的两位客人。分别之际,年已半百的老船长和轮机长都依依不舍,热泪纵横,念叨着:“吉斯特,吉斯特……”哦,它已经不叫“吉斯特”了。现在名字叫“烟远”1号,挂上了五星红旗,加入了中国国籍!
“我和这艘船共同生活了十年,它就像是我的妻子!”施维亚船长抖动着大胡子说,“你们要爱护它,它是一艘好船,将会为中国赚很多很多的钱……”老船长挥泪而别,把他的“妻子”永远留在了中国。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碗口粗的钢丝缆绳被折断了十几根,白令海肆虐了三天三夜,并没有摧垮来自中国的海上铁骑
1985年11月15日,黄海之滨的烟台已届深秋。
港湾里,“烟远”1号旌旗猎猎,汽笛长鸣,拔描起航。
码头上,成群结队的女人们在瑟瑟秋风中久久伫立,泪眼凝望滚滚的浪花和远去的航船。白发苍苍的大娘送走了儿子,携儿带女的大嫂送走了丈夫,蜜月刚过的少妇送走了新郎,情意绵绵的姑娘送走了对象。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渔家女嫁渔家郎。男人在外闯海谋生,女人在家养儿育女,这已是久远的传统。她们别想拴住那些将豪情寄予大海的汉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渔家号子,他们扯起缆绳,扬起风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去耕耘千顷碧浪,收获万舱银鳞——这是渔家的营生。然而,这一次不同了,他们要闯的不是家门口前的黄海、渤海,而是远得望不见影儿的白令海。听说,那里是天涯海角;听说,那地方荒无人烟;听说,那地方寒冷无比……只是听说,谁也没去过,而她们的“当家的”却直奔那个可怕的地方去了,把一声“珍重”刻在心上,把惜别的哭泣留在身后……
“烟远”1号凌波踏浪,沿着胶东半岛的北缘,乘风远去。
舵楼上的驾驶室里,首任船长傅廷钧和政委周洪俭手持望远镜,深情地注视着这片有着养育恩情的国土海疆。过了芝罘岛,过了刘公岛,又过了成山角……
两千年前,秦始皇东临碣石,穷成山,登芝罘,留下千古佳话;方士徐福携童男童女数千,并五谷农医百工,驾船东渡日本,撒播中华文明。及至甲午,世事沧桑,友邦交恶,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抗倭志士壮烈殉国……
“烟远”1号驶过甲午海战的古战场,绕过朝鲜半岛,横渡日本海,直奔白令海而去。
白令海,太平洋的最北端。依魏格纳的学说来看,亚洲和北美洲的大陆本来应该是连在一起的,大陆漂移使它们分离,但至今仍然各自伸展着长长的手臂,好似牛郎织女隔水顾盼。那曲曲折折的海岸线酷似双方的手指,一旦靠拢便犬牙交错,完全吻合。这两只“手臂”的北边就是四季冰封的北冰洋,寒冷的洋流穿过“手指”的缝隙白令海峡,侵人太平洋的北端——以19世纪第一个探险到此的俄罗斯人“白令”的名字命名的226万平方公里的海域白令海。
中国人,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
如果我们具备一副水产学家的眼睛,一定会对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底层渔场产生极其浓厚的兴趣,面对经济价值极高的狭鳕、鲱鱼、雪蟹以及鳟、鲽、裸盖鱼、远东多线鱼、头足类、拟石蟹等等多达三百多种鱼类的丰富蕴藏量而两眼放光,孜孜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