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漫漫西行路(4)

作者: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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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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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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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98字

船队在亚丁港休整、补给完毕,王兆君手术后情况良好,也上船归队。4月9日中午12时40分,船队由领航小组组长于涛率领,从亚丁起锚,继续前进,右转弯北上,经曼德海峡进人红海,到达陶菲亚港——这里是郑和下西洋的终点。现在,后代子孙把这里作为新的起点,向西穿过苏伊士运河……


一个世纪之前,连接红海和地中海的东、西方捷径苏伊士运河还是一片未经凿通的地峡。1859年4月,埃及破土动工挖凿运河,北起塞得港,中间穿过提姆萨湖、大苦湖和小苦湖等,南至苏伊士湾的陶菲亚港,长161公里,加上伸向地中海的9公里河段和苏伊士湾的3公里河段,总长173公里,宽180米至200米,到1869年11月正式通航。为了完成这项历时十年零八个月的伟大工程,埃及人民付出了血肉的代价,先后有十二万人为此丧生。苏伊士运河的开挖通航,大大缩短了欧洲、北美至印度洋和太平洋沿岸的航程。从欧洲大西洋沿岸通往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比绕道非洲好望角缩短航程5500公里至8000公里,而对黑海沿岸国家来说,则缩短10000公里以上。航线和航期的缩短使费用降低,由海湾到欧洲的油轮吨油运费比绕道非洲南端约减少30%,同时也比绕道“风暴之角”好望角安全得多。运河原来允许吃水115米、载重65万吨的轮船通过,经过近年来的扩建,现在已通过吃水深20米、载重26万吨和空载70万吨的巨轮。每年,都有一百多个国家的两千多艘船只通过这里,占亚欧海运货物的80%、世界油船运油吨位的四分之一。船只通过运河,除了按吨位缴通行费外,还要付引水费、航标费等等,这条有“东方伟大的航道”之称的运河近年来每年为埃及增加外汇收入约7亿美元,日均200万美元,与石油、侨汇、旅游并列为四大资源。


这是一条世界上最繁忙的航线,由于河道狭窄,南北船只必须错开单行。运河当局规定:外轮须提前五天申请过河,并报明到港时间及船只长度、重量、吃水深度,依“苏伊士运河吨位”收费。中国船队于4月14日下午1时35分到达苏伊士港等待锚地,中国远洋运输公司驻运河的两位代表迅即来船,指导船队办理过河手续,随后,港口管理、卫生管理、检疫机关以及带缆舢板、食品补给人员、电工、引水员纷纷登场,检査极其严格,手续非常繁琐,但态度十分友好。船队向埃及朋友送上了远方带来的礼品:福建的乌龙茶、景德镇的瓷器、北京的景泰蓝。公家带来的礼品送完了,船员们又默默地、自发地、不约而同地拿出自己的私人物品:船长拿出了漂亮的领带;大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罐头和鱼片;大管轮拿出了临行时老母亲为他配制的辣菜;那位腼腼腆腆的小伙子,拿出了未婚妻赠送的定情之物——绣花荷包;还有的甚至把自己用的茶杯也“贡献”了。谁也没有怨言,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为了我们的船队,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每个人都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


4月15日,船队顺利通过苏伊士运河。17日晨7时43分,从塞得港外锚地起航驶人地中海。


地中海位于欧、亚、非三洲之间,东以达达尼尔海峡、马尔马拉海、博斯普鲁与黑海相通,西以直布罗陀海峡与大西洋相连,东西距离长3800公里,南北最大距离1800公里,总面积2505万平方公里,四周被大陆包围,还被维苏威、埃特纳、利帕里和斯特博利等活火山环抱。船队到达时,炎热的夏季尚未到来,气温仅20°c左右,天空布满美丽的彩霞,使人感觉恍若深秋。地中海以惊人的美和惊人的险接待了来自远方的船队,六至八级大风掀起滔天巨浪,渔船顶风抗浪,储备的汽油和水已消耗殆尽,而且无货空载,轻飘飘时而被举上浪峰,时而被抛下低谷,寸步难行,岌岌可危!于涛要求:“各船船长亲自驾驶,不准出任何差错!”并且不得已偏离正常航道,贴近非洲北岸航行,先后在利比亚rasehil湾和阿尔及利亚a


aba港两度避风,待风浪稍弱,又继续航行。


一个星期之后,船队于4月24日晚11时通过了格林威治线——东西两个半球的分野,总算闯过了地中海,只要再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就胜利在望了。


直布罗陀海峡是地中海通往大西洋的“瓶颈”,每天单从大西洋驶进海峡的船就有上千艘,每年有数千万吨货物和近百万人在此经过,源源不断的石油、生产原料从这里运往西欧,人称直布罗陀海峡是西欧的“生命线”。海峡全长仅90公里,而地形却十分复杂:最宽处约43公里,最窄处只有14公里;最深处达1181米,最浅处仅200米。这里的气候变幻无常,素有“风暴口”之称。


4月25日晚10时,船队进人直布罗陀海峡。尽管现在海峡中的风暴不算太猛,但潮差大,水流急,稍有不慎,刹那之间便可能船翻人亡。按照领航小组的命令,各船船长亲自驾驶,“咬”着浪走,绝不能偏行,小心翼翼地闯过这最后的一天。领航的钟船长久经风浪,临危不惧,胸有成竹,牢牢掌握着指挥船“海丰”824的航向,十二艘船紧随其后,鱼贯而行,十三面五星红旗,如逆风展翅的雄鹰……


终于,船队平安地冲出了峡口,前面就是朝思暮想的大西洋!


夜幕渐渐离去,天亮了,遥远的东方露出一片霞光,映得船尾的五星红旗耀眼鲜红!


沿着非洲西海岸,船队向西南方挺进,经过三天航程,美丽的加那利群岛映人眼帘。这片远离西班牙本土的岛屿,是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此行的目的地,我们将在那里建立第一个远渔大本营。


到了,终于到了。船员们冲上甲板,扬起沾满油污、汗水、盐渍的臂膀,纵情欢呼:“胜利了!我们胜利了!”飘扬着五星红旗的中国船队汽笛长鸣,缓缓驶向拉斯帕尔马斯港。


这是一个闻名于世界的自由港,五大洲海上贸易的集散地,令世界游客心驰神往的旅游胜地,各国远洋渔船争雄逐鹿的战场,渔业资源潜藏量惊人的“世界鱼库”。这里终年舟楫如林,客商如云,苏联、法国、西班牙、挪威、日本、韩国等十多个国家以及我国台湾省有几百艘渔轮在这一带作业,年产量约150万吨,相当于西非沿岸各国年产量的总和。仅苏联在这里的渔船就有大型冷冻拖网船80余艘,年产量80万吨,并以吨位大、生产加工能力强而称霸。其“娜塔莉雅·姆索瓦”号的排水量为18万吨,船长192米,有4000马力的主机两台,船发电能力可供一座十万人口的城市照明。这艘母舰还配有四艘子船,可以在100米至500米深的水域进行捕捞。法国、西班牙、葡萄牙与西非沿岸国家有着政治、经济、地理、历史的诸多渊源,得天独厚。日本在捕捞加工设备上占据优势。韩国和台湾渔船虽然吨位不大,但数量可观,约300艘,并且善于经营,已在此立足……


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强大的对手。我们的蓝灰色的600吨位的渔船和人家的万吨巨轮擦肩而过,犹如鲸鱼旁边的小泥鳅。国产的油漆不过关,船体经过一路上海水的浸泡和“马牙子”的侵蚀,已经斑斑驳驳,与人家的渔船一起作业时,像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走进了富豪的队伍,显得那么尴尬。


是的,我们的阵容、实力远远不如人家,但正因为不甘心永远这样穷下去,我们才来;是的,我们起步太晚了,具有郑和航海那样震惊世界的殊荣的中国,本来应该早就是航海大国,远洋渔业大国,而我们却举步维艰,姗姗来迟,祖先起了个大早,后代赶了个晚集,但是,我们终于来了——昨天,世界上远洋渔业国家还是二十三个,今天,就变成二十四个了,中国人赶来报到了!


船队缓缓地驶向码头靠拢。


码头上,鲍光宗、吕洪涛、周杰、陈志扬、左嘉林、董宝莲等人以及合作伙伴巴拉盖早已在长堤上等候。等船停稳,他们兴致勃勃地踏着舷梯,登上甲板——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在西非登上中国渔船。


“伙计们!”吕洪涛用亲切的胶东乡音招呼着这些闯海人,“别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都给我换上西装,中国人打起精神来,让老外好好儿地瞧瞧!”


他抬起腕子看看表:4月28日下午5时,加上8个小时的时差,是北京时间1985年4月29日凌晨1时。一个永难忘怀的时刻,中国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经过一万海里、历时50天的跋涉,终于按原定计划赶在“五一”国际劳动节之前胜利到达拉斯帕尔马斯!


深情地望着东方,“家里”一定在急切地等待着这里的消息。现在,可以向世界宣布了:五星红旗已经在大西洋上飘扬!


正是这些“土老大”、“海碰子”开创了中国远洋渔业的历史


还记得1981年4月新华社印发的那份内参吗?当时,拉斯帕尔马斯在中国人心目中还是遥远的天涯海角,而四年之后,中国的第一支远洋渔业船队就已经开到这里。改革开放使中国的历史进程加快了,使地球变小了。


加那利群岛,撒在大西洋上的一片明珠。这里的常年气温在18c至22c之间,四季如春。茂密的热带林木掩映着一幢幢西班牙式建筑,景色奇异的五色山、阴阳岭,惊心动魄的西班牙斗牛场,著名的西方航海家同时也是殖民主义始作俑者之一哥伦布的故居,米黄色细沙岸边的海滨浴场……每年都吸引着上千万来自五洲四海的游客。加那利大区首府拉斯帕尔马斯是闻名遐迩的自由港,出人免签证,贸易免税,物品丰富,价格低廉。这里每年进出港口的船只达十五万艘,旅馆的床位达十万张以上,还有夜总会、舞厅、赌场二百多家。它热闹、繁华,典型的西方花花世界,而又宁静、安详,四面环海的世外桃源。


我们的这些头一次出远门的“土老大”、“海碰子”们,哪儿见过这种地方?刘姥姥进大观园,不禁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按照计划,船队要在这里休整几天,补充油、水、给养和生活用品,然后再开赴渔场作业。船员们以船为家,坚守岗位,但既然到此,自然也要上岸一游——二百多人分成两批,雇两辆大轿子车,上岸观光。当然,上岸之前得牢记我们的规矩:遵守国际海上避碰章程、所在国渔业法规、所在港港章和总公司制定的规章制度;尊重所在国人民的风俗习惯;停靠国外港口,不准赤身裸体,不准在港口、锚地排放油污、垃圾;不得擅自登陆或单独行动,不准酗酒、逛酒吧或黄色娱乐场所、购买黄色或反动书刊画报;不做损害国格、人格的一切不正当的事情……放心吧,我们的船员绝不干那些事儿!


全部脱下工作服,换上西装革履。中国人爱体面,在国内出门儿串亲戚看朋友还要换一身新衣裳,何况现在到了外国,更不能让洋人小看。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咔咔咔”走在异国的土地上,自个儿觉得挺精神,可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5月初的拉斯帕尔马斯,天气虽然不算太热,但毕竟也已经是夏天了,何况这儿只有北纬20多度,和咱们的广州、台湾仿佛。海滨浴场上挤满了度假的人群,男男女女,一律泳装。或海边戏水,或岸上消遣。西班牙人酷爱日光浴,浑身晒得发红、发黑以至于爆皮,那才叫时髦。连手头不宽裕的人也要着泳装悄悄地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暴晒,晒出水平,晒够标准,以便在邻里亲朋面前显示自己刚刚“度假”归来,这才叫够“派”。我们的船员哪儿知道此地风俗?百十号人西装笔挺地走上海滨浴场,瞧着人家挺新鲜,人家瞧着他们更新鲜:这是一支什么别动队?到了海边一不游泳,二不晒太阳,神态庄严、两眼发直,他们到底是来“检查”什么?身上裹得严严的,这些人也不怕热?


上岸的人在那边观光,船上留了人值班,看着咱们的东西。


两辆卡车朝着这儿开来,停在码头,下来几个人,直奔“海丰”824值班人员不懂外语,以为人家是执行公务,也许要检查什么吧?于是也就不加阻拦,百分之百地遵守“避碰章程”,模范地尊重人家的“风俗习惯”。


来人也不言语,昂首阔步上了船,瞄准了那块新篷布,动手就扯,扯了就走!


“哎,哎,哎!”看船的人急了,“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这是我们的篷布,还是新的呢,刚拉来没用过,你们怎么也不言语一声,拿了就走哇?”


可不是拿了就走嘛!要是先打招呼,你还能让拿?人家拿着篷布,往车上一扔,一溜烟开走了。看船的这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是小偷儿哇?不,小偷儿哪有这么大胆的?这简直是明抢!都说洋人阔、洋人文明,文明什么?三只手!这地方欺生啊,你看你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大篷布抢跑了,多好的一块大篷布啊,还是新的呢!


这边儿遭了抢,岸上观光的人还不知道呢,观光观得浑身汗津津,肚子咕咕响,该找个地方吃饭了。导游带他们到了一家吃饭的地方,招牌上写着洋文,看不懂,谁知道是什么字号!百十号人进了店,立即把座位占满了。侍者拿上菜单,问这个吃什么,那个吃什么,敢情外国人吃饭这么啰嗦,还一个人一样儿?我们没那么麻烦,反正也不认识菜单上的洋文,干脆入乡随俗,你给什么就吃什么得啦。


菜来了,没筷子,左叉右刀,真别扭。在国内早听说西餐的名气大大的,现在吃起来却不怎么样,要什么味儿没什么味儿。唉,洋人哪会做粵菜的生猛海鲜、鲁菜的大葱爆肉、苏杭菜的松鼠鳜鱼?将就吃吧,肚子早就饿得受不了啦。哎,怎么光上菜不上饭?洋人不会焖大米饭,更不会烙大饼。洋人光吃菜不吃饭?桌子上不是有面包嘛,没有米饭、大饼,面包也能充饥。于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那几片面包转眼就不见了。叫服务员再添面包,添了转眼又吃光,几个回合下来,服务员惊呼:面包已经没有了!拉斯帕尔马斯的一大奇迹,中国人吃光了餐馆所有的面包!嘁,这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在海上出大力、流大汗哪,人是铁,饭是钢,你开饭馆儿的连这都不懂?你们洋人不是常说“顾客就是上帝”吗?客人来了,菜好坏不说,连干粮都不管饱,这叫怎么伺候“上帝”?你还笑话我们呢,丢人的是你们!对不?


……


当年的这一顿饭,在中国的远洋渔业史上,自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而我把这一幕实录下来,丝毫也没有嘲弄这些“土老大”、“海碰子”的意思。也许在多年之后,当他们已经看惯了花花世界、吃惯了西餐洋饭,再谈起这件陈年往事会因自己的“露怯”而难为情;也许在几十年之后,当我们子孙后代偶尔在故纸堆中读到这则轶闻会觉得不可思议?不,我正是要告诉子子孙孙:你们生活的时代大概已经科学高度发达,中国的综合国力和人民生活水平与昨天当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我相信,你们仍然不会放弃海鲜的美味。那么,你们就应该知道,中国的打鱼人是怎样走向世界的!正是这些人,这些不会洋文,使不惯刀叉、吃不惯洋饭、一顿吃光了人家所有面包的朴朴实实的渔家汉子,在公元1985年第一次闯出了国门,开创了中国远洋渔业的历史!


船队在拉斯帕尔马斯观光、休整了一周,补足了油、水和生活物资,一分为三:烟台的四艘船和湛江的两艘船去几内亚比绍,舟山的四艘船去塞内加尔,福建的两艘船去塞拉利昂,各自奔赴生产基地。


在浩瀚的大西洋,在占地球表面积70%以上的广阔海域,他们的事业,还仅仅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