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3
|本章字节:7826字
范琪东出国的时候,父亲没有送他,因为他已经大学毕业,是个可以自己闯天下的男子汉了。和儿子相比,父亲就觉得自己差得太远了,他只是一个农民,仅仅上过几天“扫盲班”,连字也识不得几个,这一辈子只知道种田。像他这样的人,在中国有好几亿,真是太普通太普通了。
在范琪东的记忆里,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每年的春天青黄不接,家里总要向人家借粮,不然,连“年关”也过不去。可是借粮过年的名声总是不大好听,穷人也要面子,所以,父亲就有意把这件事提前去办,腊月里先把粮借来,免得到年根底下再为难了。就是这样一个贫困之家,仍然给了童年的范琪东极大的温暖,一家人相濡以沫,从来没有过任何争吵。父亲尊老爱幼,对奶奶特别孝顺,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在打谷场上架起银幕,那是农民难得的娱乐,热闹得简直像过节,每当这时,父亲就背着奶奶去看电影,这也是当地的一“景”。范琪东从小就敬重父亲,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而是因为他拥有“孝子”的美名,“百善孝为先”啊,父亲为他作出了最好的榜样。
父亲对他的读书倒并不太热心,也没有寄予什么厚望,他自己没有文化,更不能去指导儿子,只是每当开学的时候,说两句“在学校里要听先生的话,识了字将来有好处”之类的话,至于有什么好处呢?他也说不清。范琪东的课余时间以及寒暑两假,都要帮父亲种田,除了使大牲口,别的农活样样会干。1986年,范琪东初中毕业了,比父亲识的字多得多了。自从乡下搞了土地承包,家里已经粮食能够自给,衣食无忧。那么,是让儿子回家种田,还是继续读书呢?此刻,一向安分守己的父亲突然萌发了一个“野心”:他希望儿子将来能上大学!而在当地,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农家子弟不要说上大学,连高中都可望而不可即!
范琪东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1986年考进了兰溪县一中,1989年考上了大学,成为青岛海洋大学水产学院海洋渔业系的新生。记得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父亲曾对他说过:我这一辈子有两个心愿,一个是把你供到上大学,一个是在我手上盖一座新房子。现在,父亲的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让多少人羡慕不已啊!
父亲送他到上海,从这里倒火车,就可以直达青岛了。送走了儿子,父亲趁机去看了看在上海工作的伯父。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他们兄弟两人也难得见一面。
1993年7月,范琪东大学毕业了。母校许诺他免试读研究生,他填了表,又放弃了。浙江海洋学院希望他去教书,每月的工资大约七八十元,他也谢绝了。
他有他自己的追求。就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弟弟考高中落榜了,从此在家务农,顶替了长子的位置,让哥哥安心读书,整个家庭完全以供范琪东读书为中心了。范琪东每当想到这里,心就要“评评”地跳,他总觉得愧对弟弟,欠了他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情。在读大学期间,有一年暑假回家,正好赶上台风,家里的房子被刮倒了。那是一座两三百年的木质结构老房子,歪歪斜斜,弱不禁风,再修修补补,又能顶几时?何况又是四五家人家合住,也太拥挤了,难道能让父母和奶奶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吗?父亲当年的两个心愿,还有一个没有实现,范琪东作为长子,他有责任替父亲去实现,他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好盖一座在当今浙南农村像点样子的房子!这就是他的追求。这个追求,比起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是不是显得太“渺小”、太“庸俗”了?是的,范琪东也并不觉得这个追求有多么宏伟,只是,他需要报效家庭,报效为他辛劳一生的父母,报效当年为他烧饭、送他上学、如今已届耄耋之年的奶奶,惟恐他们等不及啊!
当年10月初,他登上了舟山远洋渔业公司的“久远”812船,开往湛江。10月15日,和“久远”811以及“粤远渔”7、8号一起,从湛江调顺岛码头起航,这是中水第十三批赴西非、西亚的远洋渔业船队。这一天,正好是范琪东二十一岁生日。走之前,舟渔的领导有言在先:你虽然是大学毕业生,但到了船上,只能当水手。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第一,他不怕苦,从小吃尽了苦的人,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第二,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只要给他一个用武之地,就一定能够作出成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远洋渔业的收入高于国内,他可以尽快地实现父亲的那个迫切心愿。上船之前,他拜托舟渔的领导,把他每个月300元的工资存起来,每季度寄一次,全部寄给家里。这样,在他回来之前,全家的生活就蛮可以维持了。
11月下旬,船到亚丁,抛锚上岸。这就是范琪东预定的目的地,他将在这里用一网一网地捕捞走完漫长的两年,好回家探望奶奶、父母和弟弟,到那时,家里就可以盖新房子了。
他迫不及待地给家里写信’向他们报告已平安到达的消息,并且用英文把这边的地址写好了,复制好多份,给家里寄去,以后他们回信,只要在信封上贴上这个纸条就可以了。
这封信漂洋过海,终于送到了父亲手中,由弟弟读给全村的人听。村里人都羡慕得了不得。由此,他们也才知道了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也门,也门有一座城市叫亚丁,从这个村子里出去的大学生范琪东就在那里。
1993年就这样过去了。
1994年5月5日,晚饭后,全家人正在看电视,突然跳出了一条新闻:也门发生内战,昨晚9时50分,南方军队以远距离重炮、火箭炮猛轰驻扎在亚丁国际机场附近的北方中央治安军,一举歼灭。今晨双方展开空战,轰炸对方的重要设施,亚丁的国际机场、炼油厂、发电机厂、总统府等首当其冲……
“也门!”“亚丁!”这正是他们天天念叨的地方,怎么突然打起仗来了呢?琪东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是在船上还是在陆地上?会不会有什么闪失?枪子儿又不长眼,谁能给他打保票呢?唉,要是早知道外国这么乱,就不让孩子去了,我们宁可住破房子,琪东,你回来吧!
赶快让二儿子给哥哥写信,把那张洋文纸条贴在信封上,赶快寄走。也不知哪天能寄到亚丁,在那个炮火连天、兵荒马乱的地方,这封信还能送到他手里吗?一切都是未知数,惟有天天守着电视机,而且专等亚丁的消息。父母的那颗心啊,时时刻刻像油煎火燎!
其实,范琪东早已经不在亚丁了。由于公司在也门的捕鱼证迟迟没有办妥,春节前夕,他们的船奉命前往西非,先到拉斯帕尔马斯,十几天后又去了几内亚比绍,装上渔需物资再开往塞拉利昂,4月26日开始投产,5月份发生的也门战争远在天边,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不告诉家里?离开亚丁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在哪里落脚,信该怎么写呢?而且,他更不可能预先想到也门会打起仗来,让全家人受惊了!
两年之后,1996年春节前夕,范琪东回来探亲了,回来偿还那一笔沉重的感情债,回来实现父亲今生最后一个心愿。他身上装着一万九千多美元,这几乎是他两年来在国外所得的全部,应该够盖一座房子了吧?
他从弗里敦飞到拉斯帕尔马斯,从拉斯帕尔马斯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上海。事先给家里写了信,请父亲到上海去接他。不仅仅因为思父心切,还有一个原因,他担心一个人从上海坐火车回家,身上的那笔钱不安全。那时,外汇还不能寄,他怀里揣的是现金。
家里的房子其实已经开工了,打好了地基,底层的墙也起来了。首期的费用是借来的,从伯父那里借了一些,又托他向别人借了一些。现在儿子回来了,可以还债了。
范琪东比父亲先到上海。下了飞机就直奔伯父家,等啊等,等到吃晚饭,父亲还没有到。伯父让他先吃饭,慢慢等,不要着急;说好了今天到,总归会到的。
父亲晚上才赶到,儿子已经睡着了,跨越西半球和东半球的长途旅行实在太累了。
父亲立在床前,端详着已经两年不见的儿子。大西洋的风吹浪打,重新塑造了儿子的脸,使他的生身之父都感到有些陌生了。
父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着儿子那张变得有些粗糙的脸。不料这一摸,儿子醒了。
“阿爸,你来了?”儿子翻身坐起,惊喜地看着父亲,他曾经多少次在梦里看到父亲的这张脸啊,这一次,再不是梦了。
“儿啊,你瘦了……”父亲说,嘴唇在抖。
“在外面想家,吃饭也没有胃口,现在好了,”儿子说,“可以在家里过一个年,好好地吃吃家乡饭了!”
父子两人第二天就急急往家赶。离开上海之前,把欠伯父的钱和托他转借的钱全部还清,借的是人民币,还的是美元。欠伯父的那一部分,伯父自然要推托一番,父子两人执意归还,因为他们明知伯父的家境并不宽裕,还因为过去总在腊月里借粮,已经借怕了,现在是他们第一次腊月里还债,也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儿。
1996年2月19日,农历丙子年正月初一,是范琪东二十四岁“本命年”的第一天,也是这个家庭有史以来最圆满、最兴旺、最红火的一个春节。
春节过后,盖房子的工程继续进行。范琪东带回来的一万九千多美元,按当时的比价,折合人民币十五万多元,还清借款,盖完房子,还有结余。一年之内,三层小楼落成,虽比不上大城市里那些公寓、别墅的豪华雅致,在浙南农村已经足以引人注目了,以致成为附近十里八乡的一处景观,一条被人们口口相传的新闻:
“听说范家盖了新楼,没有想到啊,像他们那样赤贫的人家也有今天!”
“都是因为人家儿子有出息啊,如今在外国,挣大钱呢!”此时,范琪东已重返西非。
他已经实现了父亲毕生的心愿,今后,他将按照自己意愿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乘风破浪的征程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