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42
|本章字节:20030字
而孙阿莉刚刚把仓库折腾完,却又嫌码放得太乱,要重新整理,哈里德吃惊了,他惊叹这个中国女人无穷的折腾劲儿,更心疼为此将要付出的一笔开支:“马达姆孙!重新整理一遍要再用两个月的时间,要雇几十个工人!”
孙阿莉比他还拧,执意要干。要省钱,可以少雇人,我们中国人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麻烦,时间是做什么用的?干工作用的!她继续一头扎在仓库里,每天连续十几个小时,连电话都搬到仓库里来,经理就在这儿办公。1600吨货物,她要亲手分门别类,一样一样重新码放,建立起得心应手的“程序”,一劳永逸,为此,虽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也在所不惜!
宁巩说:“你要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这样整天泡在仓库里,把自己弄得跟个泥猴儿似的,哪儿像个经理?”
“我现在不上楼,为的是将来不下楼!”她又有她的道理。
当经理,各有各的当法,要想“一刀切”地都和国际“接轨”,也非易事。宁巩说不服她,她更不可能改造宁巩,姑且实行“双轨制”,跟着感觉走吧!
7月,中水总经理张延喜来到阿加迪尔,看望在此创业的同志们,并且特别关照这员惟一的女将,对哈里德说:“孙女士是我们公司里工作能力很强的干部,可能由于彼此国情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和哈里德先生还不够协调。我相信,经过我们双方的相互理解,共同努力,摩中物资公司一定会成功,而且越办越好!”
哈里德出于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特有的教养,自然对张延喜彬彬有礼,但对于“马达姆孙”的成见,却一时难以消除,只能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
借此机会,孙阿莉把她与哈里德之间一个争执不下的题目交给张延喜裁决:她要求建一座更大的、占地2000平方米的新仓库,以适应公司发展的需要,而哈里德却嫌造价太高,不肯同意。
这一建议无疑是很有远见的,张延喜试图说服哈里德。
“算了,算了,要说服他,得等到什么时候?”孙阿莉快人快语,早不耐烦了,“干脆我们自己出钱盖仓库,作为向合资公司的投资,等以后再跟他算细账!”
“好!”张延喜当即拍板。
财大气粗的“少东家”没想到中水竟有如此魄力,无话可说,只好顺水推舟。
11月24日,中水第九批船队由“海丰”301率领,赶摩洛哥的十艘船和赴毛里塔尼亚的两艘船到达阿加迪尔,正赶上一场罕见的狂风暴雨,一连就是七天。整个码头上只有中国人在干活儿,十几艘船在惊涛骇浪之中剧烈地颠簸,船与船之间的落差达两米以上,一夜之间钢丝缆绳被挣断了八次!码头上,人站都站不稳,孙阿莉却仍然顶风冒雨,指挥船只靠码头抛锚、卸货,号令三军,率众顽强拼搏,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哈里德从小轿车的挡雨玻璃里面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孙阿莉还是个柔弱的女人吗?
圣诞节到了,新仓库落成了,并且在仓库的二层还建了公司的办公室。孙阿莉终于可以安心地当经理,不必“下楼”了。
1991年匆匆结束了,摩中物资公司当年就已经见到了效益,中国派来的女经理在哈里德心目中已经不可忽视了。
吕洪涛关注着这员女将的成长。1992年1月,他命孙阿莉回北京开会,同时也是有意让她回家一趟,看看那个离开了主妇的家。她是经理,也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女人的心中永远也放不下丈夫和孩子,对于她,不能像那些男子汉一样要求,两年探亲一次的规矩为她破例了。
在北京,孙阿莉享受了短暂的家庭温馨,大年初五,又要远征了。
夜里3点钟,儿子醒了:“奶奶,到6点了吗?我妈走了吗?”孙阿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第一次出远门时,儿子并没有这么在意,以为妈妈是临时出去开会,用不了几天就会回来,哪儿知道一走就是半年多。他天天想,天天盼,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半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得不可承受。现在,好容易盼回了妈妈,长久的渴念还没有满足,妈妈却又要走了,他记着那个将要分别的时刻,早早地醒来了。
“来,让妈妈再亲亲!”孙阿莉吞咽着泪水,向儿子俯下身去,双手捧着那稚嫩的面庞……
“不亲,不亲!”儿子转过脸去,不愿意接受这个发自慈母肺腑的亲吻。他“恨”妈妈,如果妈妈真的这么爱他,为什么还非走不可呢?
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一个母亲此刻的感受,她的心碎了!
天亮了,6点钟到了,她该走了,双脚却迈不动了……
丈夫和她一起到机场,然后各自奔赴岗位。
漫长的旅途中,她的眼泪一直不干。身边没有同行的人,她谁也不想理睬,一句话也不想说。从北京到巴黎,她一个姿势连变都没变,垂着头,泪眼专注地望着手中的一样东西。空中小姐奇怪地看着这位乘客,不知道她在一部什么感人的伟大作品?凑近一看,她的手中摆弄的原来是一个电子游戏机!这种儿童玩具竟然会对一个成年人产生如此的吸引力,并且感动得热泪盈眶?——孙阿莉哪里是在“玩”游戏机,在那方寸屏幕上,她一路上看的都是儿子的眼睛!
过了巴黎,离摩洛哥越来越近了,她的眼前渐渐换成了另一个画面,大西洋岸边的阿加迪尔,那里有她的公司,有她的伙伴,女经理的“归”心似箭,飞奔回来了……
以法为盾
中水在1991年之内,除成立摩中物资公司之外,还陆续与有关人士合资成立了大西洋公司、西诺拜什渔业公司、菲拉卡公司,三个公司,一套人马,中方经理黄耀祥,摩方经理洛蒂。
正当中水的事业不断扩展之际,一些原先靠政府担保向国外贷款的当地公司却渐渐陷人危机。这些人(以向日本贷款的居多)借款长期不还,不仅使政府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而且日元不断升值又使按美元折算的偿还债额成倍地增长,承担担保责任的政府不可能替这些人一一还债,遂造成了双边政府之间的矛盾。1991年底,摩洛哥财政部决心要采取措施,整顿这些公司。一些经营不善的公司纷纷破产,一些违法的公司被扣押船只,摩洛哥全国的工业捕鱼船一共三百八十六艘,被扣押的船最多达到一百多艘……风声一日紧似一日,s公司董事长普鲁斯特已感到危机。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当然要有所举措,用他的话说,他要“转过身去,背对大海”。言下之意,是要把他的目光从海上转向陆地,至于要改做什么生意,我们不得而知。
不过,对于中国合作伙伴,他倒是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把他在摩中公司和摩中有限公司里33%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中方,最后从中方手里捞一笔钱,就此分手。
吕洪涛断然拒绝:“我根本就不想买你的股份,因为那样一来,中方的股份就超过了在合资公司中的半数,我们尊重贵国的法律!”
合也不易,分又不成,普鲁斯特不客气了。
临近1992年元旦,s公司总经理克利尔突然行动,把摩中公司、摩中有限公司办公室封闭,工作人员全部赶出来,解雇了负责船务的哈米德,并且扬言还要开除公司的部门经理和宁巩的秘书米娜!
此时,宁巩正在卡萨布兰卡开会,他的夫人白莹莹立即打电话向他报告这一突然事变。哈米德接过电话,向宁巩诉说自己被解雇的经过,这位一米八的小伙子,泣不成声!
宁巩在电话中说:“哈米德先生,不要难过,你是合资公司的雇员,他无权单方面解雇你,有我在,保证不会让你失业,工资一分都不会少付给你,放心吧!”
放下电话,宁巩急急赶回阿加迪尔!被赶出来的人乱哄哄围在公司门前,办公室的门锁着,“摩中渔业公司”和“摩中渔业有限公司”的招牌被用白纸封上了。宁巩不禁怒火中烧,依他的脾气,一脚就要把门踹开!
然而,就在情绪冲动到极点之时,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宁巩!你要干什么蠢事?你忘了吗?法律!对于我们这些身在异国的人来说,只有所在国的法律才是保护自己的惟一武器!”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冷静的宁巩在教训冲动的宁巩,成熟的宁巩在斥责幼稚的宁巩!
一个冷战,他清醒了。他没有踹门,伸手把那块刺眼的白纸扯去,露出公司的名字,那是他用心血开创的公司,奉公守法的公司,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抹去它的名字!
转过身来,他对那些无“家”可归的雇员们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无辜被赶出了公司,仍然不忍离去,我作为公司的副总经理,向诸位这种热爱公司的精神表示感谢!现在我要求大家,虽然门锁着,明天照常上班!如果谁不来上班,将被视为自动离职!”
人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去了,第二天全部到齐,就站在公司的门外,坚持“上班”,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禁驻足观望,一时成为阿加迪尔码头独特的一大景观。
s公司的一些职员,看着昔日的合作伙伴被无端地拒之门外,在寒风中站着“上班”,于心不忍,纷纷前来劝慰,邀请大家到他们的办公室暂坐。
宁巩说:“谢谢朋友们的好意,只要不开门,我们就在这儿等!”
门前的人越聚越多,连克利尔也不好意思地挤上前来,向宁巩解释:“宁先生!我无意要为难你,可是……”
在阿加迪尔办合资企业的许多中国人都惴惴不安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不知宁巩将怎样收场?中水是中国渔业界进入摩洛哥的第一家,如果中水垮了,必然要产生“阿米诺骨牌”反应,其他公司的中方也将岌岌可危!
1月3日,宁巩以摩中公司和摩中有限公司这两个公司的董事并且全权代表吕洪涛副董事长的身份,向各位董事发出通知,要求在4时之内召开紧急董事会。
普鲁斯特接到传真,回电答复:
一、在发出通知4时之内召开董事会,不符合法律规定;
二、本人现在没有时间,建议在一周之后开会;
三、如果要召开董事会,开会地点希望定在卡萨布兰卡。
曾经做过律师的普鲁斯特先生,措词是礼貌的,平静的,而且把法律作为依据。这就需要宁巩也要以同样的态度对待。
他立即向自己的法律顾问阿兹哈克律师咨询。
律师说:“对于召开董事会特别是紧急董事会,法律没有在时间上做规定。”
好了,排除障碍,就在被锁了门的办公室门前,两个公司的董事会先后召开。
各位董事一致同意撤销普鲁斯特先生的董事长职务,重新选举乌卡沙先生为摩中公司董事长,邵斯夫人为摩中有限公司董事长,两个公司的副董事长均为吕洪涛,在吕洪涛授权下,宁巩作为副董事长的全权代表;董事会任命阿里·乌卡沙为摩中公司总经理,宁巩为副总经理,任命宁巩为摩中有限公司总经理,阿里·乌卡沙为副总经理。
董事会仍然保留普鲁斯特先生的董事身份,同时保留对他在任董事长期间工作上的缺陷予以追究的权利。
董事会章程规定:公司由摩中双方共同管理,文件由双方总经理签字方可生效;在董事会多数成员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召开董事会和特别董事会;重大事务由董事会表决,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成员赞成,则通过执行。
1月6日,乌卡沙和宁巩向警察局控告克利尔等二人非法封闭摩中公司、摩中有限公司的办公室。警察局随即传讯二人,二人对所告事实供认不讳,同时说明他们是奉普鲁斯特的指令而封闭两个公司办公室的。
当日,宁巩向法院递交了起诉状,控告克利尔等二人非法封闭摩中公司、摩中有限公司的办公室。当日下午,法院召见原告和被告,就起诉书中所说的情节进行核对。
克利尔没有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当他平生第一次作为被告被法庭召见之时,神情沮丧,愧恨交加:“宁先生所控告的完全属实,这都是普鲁斯特让我们干的!”
法院问:“你们是愿意和解,还是通过法律解决?”
克利尔不语,祈求地望着宁巩,他当然希望和解,一天之内,进了警察局又进了法院,他已经大丢面子,如果再对簿公堂,法律无情’他必输无疑,不但要被追究法律责任,而且自己的形象也将受损,将来何以在社会上立足?
宁巩说:“我们向法院起诉,正说明我们尊重和遵守摩洛哥王国的法律,愿意通过法律程序,惩罚被告的不法行为,保护我们的合法权益。但我们注意到克利尔先生等二人并非自发、主动地作出危害我们公司利益的举动,而是受他人指使,同时考虑到过去两年多的合作,愿意为维护中摩双方的感情而继续努力,在对方停止侵犯我们的合法权益的前提下,同意和解。”
当晚7时,法院指定的执法人员持法院通知来到被封闭的摩中公司、摩中有限公司办公室前。克利尔当众交出钥匙,由执法人将门打开,等在门外的摩中双方人士一片欢呼雀跃!
宁巩从执法人员手里接过钥匙,又郑重声明:“在办公室被非法封闭期间,如果造成文件、财务的遗失或任何其他事故,一概由肇事者承担,本公司依照法律追究其责任!”
克利尔惭愧地望着宁巩:“宁先生,对于这个不愉快的事件,我向你道歉!我们曾经是好朋友,个人之间无冤无仇,希望以后……”
宁巩真诚地握住他的手:“克利尔先生,你的处境,我非常理解。我们过去是朋友,今后仍然是朋友,中国人永远是摩洛哥人的朋友!”在阿加迪尔办合资企业的几家中国公司都由衷地向宁巩表示祝贺:“你为中国人撑了腰,争了气,我们再也不受人欺负了!”
一周之后,s公司被摩洛哥政府财政部负责担保贷款的机构“中央金库”接管。
在无情的法律和残酷的商业竞争面前,普鲁斯特多年苦心经营的s公司结束了曾经辉煌的历史,在摩洛哥驰骋多年的渔业界巨子普鲁斯特也从此一蹶不振!
分手时,哈里德哭了
三年的时间,中水在摩洛哥合资创办的公司已达六家,船二十四艘,已是一份颇为可观的“家业”,对外各挂招牌,对内仍是一个统一的中水代表处。孙阿莉到来之后,任代表处党支部书记,负责干部管理。沈如昌、蒋孝央负责二十四艘船的生产管理,黄耀祥负责船员轮换和管理,各有充分的权力,大事与宁巩商量,集体决定。
宁巩评价孙阿莉说:“阿莉和我长短互补,她与船员打成一片,摸爬滚打,船员佩服她,她上船的次数比我多一百倍!”
百倍之说,似难以从数量上做确切的考证,但他以“摸爬滚打”形容孙阿莉其人,倒是形象生动。事实上,人们确实弄不清楚孙阿莉到底负责哪些事,从我们习惯的“政治思想工作”一直到伙食费和为船员们分发信件这等细琐小事她都管。船员们出海了,一个航次就是两个月,回来之后急急去见孙阿莉,她那里“家书抵万金”。一封家书一颗心、一片情,那些粗犷的渔家汉子手捧信笺,笑了哭,哭了笑,好一番畅快淋漓!而没有接到信的人,则怅然若失。孙阿莉为他们的乐而乐,为他们的忧而忧。谁家没有来信,她一一默默地记下,船员出海了,她留心等着,一旦飞鸿到此,马上用单边带通知船上,谁谁家来信了,而这看似寻常的信息,在海上将化为无穷的力量!
一年一度,在鱼类的繁殖期,海上有一个月的法定休渔期,以利渔业资源的保护。这时,所有的船都回来了。船员们像回“家”一样涌上岸来,热热闹闹地到孙阿莉“家”里聚餐——名义上是孙阿莉请他们吃饭,其实用不着她花钱,船员们把吃的东西都买好带回来了,拿到这里又煎又炒,大吃大喝,猜拳行令,忘乎所以!吃饱喝足,还不走,坐在这儿看电视,好似小孩子大年夜守岁那般兴奋,舍不得将这宝贵的时刻“浪费”一分一秒,连睡眠都免了。夜深了,女经理回卧室去休息,任凭这些壮汉在客厅里看电视直到天亮。他们把她看成姐妹,她把他们视为兄弟。她热爱他们,熟悉他们,知道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的心灵深处,也有着一个真挚热烈、不容亵渎的感情世界,在那里,满满地盛着对神州故土、对家乡亲人的忠诚、挚爱和思念,需要理解,需要尊重,需要交流……
1992年初,“烟渔”804大副老梁在作业中被钢丝绳打断了一条腿,八天之后才回到岸上,送进医院。当孙阿莉问他还需要什么时,这个在船上咬着牙挺过了八天都没掉一滴眼泪的硬汉子却哭了:“我刚来半年,请求领导别让我回去!等我的伤好了,还能干活儿!”
面对这样的船员,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
“我答应你!”孙阿莉也泣不成声,“好好养伤吧……”
梁大副住院一个多月,中水的同志们和家属天天给他送饭,送了一个多月。出院之后,孙阿莉干脆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安排仓库保管员陈翔根负责照顾他,一直伺候了四个月,梁大副的腿完全好了,又重新上船了!当他迈开大步走出这个难忘的“家”,热泪又涌流出来,他知道,自己该怎样报答同志们的“养育之恩”……
“希望”4号船长周岳军,身患胃出血的重病,谁劝都劝不住,仍然坚持出海,三天粒米未进,也要夺它一个高产……
这样的事情,在孙阿莉的心中记着很多很多。二十四艘船’每艘船上十多个船员,她虽然难以一一叫得出名字,却熟悉那一张张面孔。不仅在摩洛哥,在整个西非海域工作的中国船员都认得她,在码头碰见,猛地从背后拍她一掌,叫一声:“嗨!”忘了她是个女的。这些人物在她的眼前晃动,在她的身边欢笑、争吵,使她感到生活的紧张、饱满、充实;而当这些人都出海了,孤独和寂寞便向她袭来,她一个人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想家的时候……”
星期日的清晨,阿加迪尔的大街上一片安详静谧。工作了一周的人们,有的出去度假了,有的还在甜美的梦乡。孙阿莉却早早地起来了,披着淡蓝色的晨曦,默默地向前走去。
步行十五分钟,她在一幢小楼前面停下了。这是宁巩的“家”。
宁巩夫妇到拉巴特开会去了,临行前把钥匙交给她,拜托她星期天帮助喂喂那群鸽子。这当然是一件极小的事,不用她耗费什么力量,她也完全不必这么认真,一大早就来为鸽子们服务。但她还是天一亮就来了,不然,她还能做点什么呢?
她打开门,随着“扑啦啦”一片羽毛扇动的声音,鸽群像一片云向她飘落下来,落在她肩上、手上、头上,“咕咕”地鸣叫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这是一群孩子……
她找来喂鸽子的玉米,了一小碗,撒在地上,鸽群“忽”地追过去,争先恐后地点头啄食,一碗吃完了,再撒一碗……不够?再撒一碗……她不知道这些鸽子的食量,只想尽量地满足它们。直到鸽子们都吃饱了,飞回到屋檐上,双双对对,互相偎依着,直到鸽子们的嘴理着羽毛,卿卿我我,再也不理睬这个喂饱了它们的人。
静静的院子,静静的小楼,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体味着孤独。
做什么?她现在还可以做什么?
啊,“想家的时候……”
她打开房门,坐下来,给丈夫写信。素白的信笺上还没有写下一个字,就已经先滴下了泪水。她看见了儿子的那双渴望母爱的眼睛,她想起那句难忘的话:“奶奶,到6点了吗?我妈走了吗?”
她和着泪水,奋笔疾书,一页,两页……
1993年1月,又逢春节,孙阿莉再次回国探亲。飞机经过香港,她先接了丈夫,然后一起回京。丈夫已经明确地要求她,这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孩子受不了,奶奶年纪大了,还是希望让妈妈来亲自带他。她知道,这次回家,自己很可能要被“扣留”了。离北京越来越近,她的心狂跳起来,啊,儿子,妈妈回来了……
下了飞机,匆匆走向出港大厅,她一眼就看见儿子在栏杆外面等着她!
她脚步踉跄地奔过去,急切地呼唤着儿子……
儿子望着她,小声叫了一声“妈妈……”,并不像她预先设想得那么热烈。
“怎么,你不认识妈妈了?”
“认识!我就是怕你再走……”
“好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她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妈妈……还是得走,再去工作一年,行吗?”
儿子紧紧地抱着她,好像生怕她此刻转身离去,一颗母亲的心,被俘虏了!
春节期间,吕洪涛亲自到府拜访,恳请她的家人给予支持,让她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完,给公司一个委派接班人的时间。
春节一过,孙阿莉又起航前往摩洛哥。在那里,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没有做,而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无论如何,她要完成两年的任期,不能破了公司的规矩。该了的事要了,该发展的计划要实施,为她的继任者铺平道路……
1993年4月,中水总公司正式通知合作伙伴,摩中公司副经理孙阿莉女士任期已满,由陈海继任。
听到这个消息,摩方“少东家”哈里德趴在桌子上哭了!
宁巩在事后回忆起孙阿莉的回国,无限感慨地说:“当初搞物资公司,我本来只想满足已有的五家公司的需要,阿莉的魄力大,公司也越搞越大,从几百个品种扩展到上千个品种,而且当年就见效益。她一走,闪了我一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7月7日,孙阿莉在完成交接任务之后起航回国。离开她倾注了一腔心血的仓库,一步一回头,迈不动脚,就像在北京离不开自己的儿子……
宁巩和哈里德把她送到机场。快要登机了,该说“再见”了,哈里德却没有说,伸手拉拉她的衣袖,拉了一下,又拉一下,孙阿莉竟不知是何用意。
“阿莉!阿莉!”宁巩在提醒她。
“什么事?”她以为还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没有交代。
“唉!”宁巩笑笑,小声说,“他是想用拥抱的方式和你告别……”
孙阿莉愣了。一员叱咤风云的女将,毕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中国女人,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西方礼节。她望着哈里德,这个小伙子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当初他曾令人难堪地显示对你的轻蔑和冷漠,现在他也毫不掩饰对你的热爱和留恋。两年多的风风雨雨、阴阴晴晴,隔膜和争执、理解和信任、尊重和友谊……像快速镜头在她眼前清晰地再现,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刻,她怎么能拒绝临别的拥抱呢?
哈里德抱住她的肩头,号啕大哭!
大家手笔
在我的印象中,宁巩不大像生意人,而更像一位艺术家,他的某些商业运作,往往是“灵感”袭来,欲罢不能,挥洒自如,淋漓酣畅,大家手笔。
1997年,宁巩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一次买了十二艘德国造的船。当时,中水要出让一部分股份给香港五丰行,在酝酿阶段,也包括了摩洛哥项目。宁巩劝吕洪涛:“当年我们种下了这棵桃树,多少年来,一直精心地栽培、施肥、浇水,现在,桃子成熟了,摩洛哥项目成为西非最好的项目之一,舍不舍得放手,您可得想好了。再说,我们是合资企业,要出让股份,也需要摩方同意。”
言之有理。吕洪涛经过慎重考虑,采纳了宁巩的意见,在与五丰行的合作中,把摩洛哥和尼日利亚以及毛里塔尼亚的一部分划了出来。经过转让股份、资产重组,中水不仅还清了贷款债务,还拿到了8000万美元的现款。宁巩毕竟是宁巩,股份坚决不让,机遇却不肯放过,老吕手里有了钱,怂恿他办大事!
谚云:“机遇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现在,天上掉下来一个馅儿饼,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宁巩的手里。1997年10月1日,宁巩去首都拉巴特参加中国驻摩使馆举行的国庆招待会,第二天正准备返回阿加迪尔,一位合作伙伴告诉他:有十二艘德国造的船,正在寻找买主。这批船,是利用德国信贷银行的贷款建造的,每艘造价450万至500万美元,1988年至1989年出厂。开始的两年,船东还能够按规定付款,从第三年起,借贷不还,引起国际纠纷,甚至惊动了国家领导人,德国总理科尔曾经为此事找过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也未能解决,因为欠债方“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除非国家甘愿替他还债,否则毫无办法。于是德国信贷银行决定采取行动,1995年通过西班牙一家专门处理海事纠纷的律师事务所,在拉斯帕尔马斯把这批船扣了。因为从法律的意义上讲,在船东还清贷款之前,这批船的产权属于德国信贷银行,而且必须保持完好,每年按时上坞维修。德国信贷银行和其他债主便利用上坞的机会,将船扣押。想要放船,就得还债,如不还债,就只好卖船。船东代表是一家破产的渔业公司老板,他托人来找宁巩,希望中水能把这批船买下来,一则可以解决他的难处,二则船也有了一个好去处。
听了这番话,宁巩立即想起来了,那十二艘船已在拉斯帕尔马斯扣了很久,他见过,双甲板艉拖渔船,1200马力,500吨位,长约42米,很不错。现在既然人家要出手,他当然迫不及待地要揽过来。
一些当地朋友提醒他说:“宁先生,我希望你不要搀和这件事,这十二艘船属于四家渔业公司,欠债7000万美元,债主有德国的、西班牙的、葡萄牙的、摩洛哥的,一共二十来家,这里面太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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