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杰正低着头，弯着腰，在用力拉起缆绳，毫无思想准备，当他听到那声巨响和众人的惊叫，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纵使他一向机警敏捷，也来不及逃避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本能地把身子往下一缩，伸手往前一挡，那条从天而降的缆绳抽在了他的右腿上和后腰上。幸亏小腹部有手挡着，虽然手臂被擦伤，但避免了内脏和其他要命的部位受伤。而且，他没有被缆绳甩下海去，也是万幸，否则，如果把人挤在正以很快的速度靠岸的船体和码头之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尽管如此，那重重的一击也已经令他难以承受，右腿刹那间变得青紫，剧烈的疼痛使他昏厥过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突然事件。人命关天，该如何是好？慌乱中，人们甚至忘记了打急救电话。即使有人想起，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也要四处寻找公用电话……

这时，一辆小汽车飞驰而至。司机下了车，和人们一起把周杰抱上车，车子又飞快地开走了，故障灯和大灯全部打开，喇叭长鸣，呼啸前进，一再超车。司机为了救人，什么都不顾了！

斜靠在后座上的周杰苏醒了。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想看看这位救他的人是谁。从背影看去，此人似曾相识，待仔细端详，才突然明白，这是他的邻居，中水宿舍公寓附近的一家食品店的老板。奇怪，怎么会是他呢？周杰简直不能相信，但眼前坐在驾驶座上神情专注地开车的人就是那个老头儿，一向被周杰和中水的同事们认为“凶狠”、“霸道”的老板！车子在飞驶，周杰望着老头儿的背影，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早在三年前，周杰刚到拉斯帕尔马斯就认识了这个老头儿，因为他们住得太近了，在同一个街面，中间只隔着两个门。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商店，主要经销蔬菜、水果和熟食，周杰每天上下班或者上街购物都要从店铺门前经过。店主大约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身材硕壮，一脸横肉，充满凶相。每当中国人经过这里，总看见他站在店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和你打个招呼，这当然是为了招徕顾客。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谁也没把这种友好当成友谊。他们很快就成了这家店铺的常客，主要是图个方便。可是，日子久了，他们渐渐发现老头儿卖东西常常缺斤短两，结账时收的钱也往往高于标价。中国人是最会精打细算的，到菜市场买点小菜也要讨价还价，连一个钢镚儿也要算清楚。这并不一定说明中国人小气，而是不愿意当冤大头，有道是“亲兄弟，明算账”，如果糊里糊涂地让人家坑了钱，感觉就像智商被别人贬损那样窝囊。这样一来，他们光顾这家店铺的机会就少了，到后来几乎再没有一个中国人进他的门了，甚至不惜舍近求远，到一家国营超市买东西。每当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食品经过这家店铺时，站在门前的那位老板本来就欠美观的脸更加难看了。他有时会说：“朋友，这些东西我都有，超市的价格贵，你们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买？”有时会说：“中国人，不够朋友！”毕竟是近邻，中国人倒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为了避免遭遇尴尬，他们宁愿多走一些路，绕个大圈子再回宿舍，也不从他门前过，省得碰见那个讨厌的老头儿。

今天这是怎么了？“冤家路窄”，竟然在这儿，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碰上他了！码头是周杰常来的地方，从来没见他在这儿出现，今天简直是鬼使神差，在这样的紧急关头，有一只神奇的手把他拉来了，这么及时，连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周杰望着眼前这位以熟练的驾驶技巧匆匆驱车赶路的老头儿，此刻，他以前的那种“凶狠”、“霸道”全无踪影，变得如此可爱、可亲。显然，他并没有计较过去的那点儿“过节”，今天的救助也绝对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报酬！周杰不禁感慨万分：这是多么高尚的“精神文明”啊！

汽车疾驶到圣·德·格德利那医院的急救门诊部门口，才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立即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推出一辆小推车，把周杰从汽车上搀下来，扶上小推车，向大楼推去。那位店铺老板见周杰在下车、上车时还能行动，这才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对陈志扬说：“我先回到码头去，告诉船上的人，你们在这个医院。看来问题不太严重，也好让他们放心！”躺在小推车上的周杰听了，深受感动，多好的老头儿啊！现在他没有力气说话，只能轻轻地挥挥手，表示由衷的感谢。

一个小时之后，x光检查结果表明，周杰的腿部肌肉受到强力冲击的损伤，没有伤及骨头和内脏。主治医生说：“应该感谢上帝啊，小伙子！算你好运，没伤着什么，肌肉损伤并不可怕，我给你配些药，你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也不需要住院。”

周杰心里踏实多了。

“不过，像你这种情形是很少见的，”医生又说，“我曾经接收过不少海员病人，类似被绳索打伤的，情况都比较严重，甚至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抢救。记得有一位韩国船员，身体几乎被钢丝缆索拦腰击断，真是可怜啊！”

是啊，周杰在心里说，是应该感谢上帝偏爱这个孩子，他昨天才年满二十八岁，漫长的人生之路刚刚开始，怎么能死呢？也许上帝洞察这一切，就手下留情了。

“医生，我好了以后，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他问，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这样，他就彻底放心了。

“但愿不会，”医生并没有明确回答，反而问他，“你还没有孩子吧？”

“当然没有，”他说，“我还没结婚呢！”

“哦……”医生沉吟道，“惟一的可能，将来也许会影响你的生育能力。”

周杰的心里“咯噔”一声，刚刚放松的情绪又紧张起来，心中从此以后蒙上了阴云。

回到宿舍，周杰作为伤病员，停止工作，专事休养了。这在他，还是一件新鲜事，自从来到拉斯帕尔马斯，他还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经休息过，星期日、节假日一律都是在繁忙的工作中度过的。最近这段时间恰恰是大忙季节，偏偏他又受伤了，也无可奈何。

他在床上躺得心焦火燎，就坐起来，趴在桌边给张玲写信。他极力用轻松、诙谐的语言，像旁观者似的讲述了发生在鲁斯港的意外事件，惟独没有提到医生最后说的那句话，“将来也许会影响你的生育能力”，这是他有意的隐瞒，对于一对热恋中的青年男女来说，这太沉重了，他担心张玲难以承受。但愿医生的预言不会成为现实，这个答案，只有等待未来揭晓了。

他休息了没有几天，就躺不住了，一瘸一拐地工作去了。

1989年1月15日，周杰从拉斯帕尔马斯起航回国，途经香港，于19日15时35分抵京。飞机刚刚停稳，他就迫不及待地要冲出去了。

候机厅里，张玲已经望眼欲穿。当周杰走出出站口，这一对苦苦等待了两年的恋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根本不在乎旁观者如何惊诧！

这一天已经是阴历腊月十二，他们决定就在这个春节结婚。说起来，他们在两年前正式“认识”，真正相处只有二十天的时间，就匆匆分手了，没有经过像别人那样漫长的耳鬓厮磨的恋爱过程，但两年来，“青鸟”频繁地飞去又飞回，传递了多少摇动心旌的信息，编织了多少如醉如痴的梦幻，爱情的果实已经成熟了。

结婚登记的日子原已选定为张玲二十五周岁的生日——1月15日，却不料临时遇到了点儿麻烦：周杰分配到北京来的时候是个单身汉，户口落在单位，后来集体户口取消了，周杰本人也出国了，回来再去找户口，已经找不着了。经过有关部门的指点，说可以去找民政局，按涉外婚姻办理。真是好笑，周杰怎么成了外国人呢？于是他们持单位证明，找了民政局，终于在1月19日办成了结婚登记。这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他们赶快买票去宁波，回家过年，这是新媳妇张玲第一次进周家的门，她要拜见公爹，并且在婆母的灵前禀报一声：您的儿子已经成家了，您可以安息了。

大年初六，他们在老家举行了传统婚礼。初八便起航北上，前往山东，去拜见张玲的父母。

一路上，他们惴惴不安。尽管此前张玲已经向父母打了招呼，但是并没有得到他们实质上的认可。女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女儿的婚姻大事是这个家庭的头等大事，但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儿仅凭两年的通信恋爱就“私订终身”，这也未免太悬乎了吧？俗语云，“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如果玲玲这一步走错，将贻误终生，后悔莫及！但是，他们的一切担心，一切劝说，都无济于事，女儿一意孤行，将生米做成熟饭，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叫“周杰”的人已经成了他们的女婿，并且就要登门来拜见岳父、岳母了！

“爸，妈，你们过年好啊！”一进门，周杰就恭敬而亲切地向他们问候。

这一独特的见面礼，使两位长辈骤然一惊。读者也许并不知道，山东一带的风俗，女婿对岳父、岳母并不称呼为“爸爸”、“妈妈”，而是按照辈分，叫“大爷”、“大娘”或者“叔”、“婶子”，最文雅的称呼也就是“伯父”、“伯母”了。张玲的姐姐结婚多年，姐夫也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妈”，可是，初次见面的周杰却叫得这么清脆，这么亲切，这么甜润！再看看小伙子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竟然挑不出任何毛病，二老不由得在心里说，玲玲这丫头，好眼力啊！

他们在家里摆了好几桌，把昌邑七中的老师和张玲昔日的同学全请来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婚宴的掌勺竟然是张家的乘龙快婿周杰，从采购到配料，到煎、炒、烹、炸，一个人挑大梁。当炒完最后一个菜，新郎才出场亮相，高举酒杯，向每一位来宾都敬一杯酒，婚宴的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人人都说，张老师、丁老师，你们家好福气啊！

至此，张玲才完全放下心来，她的夫婿已经在这个家庭取得了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周杰却自信地笑笑，说：“在西非和外商谈判，比这要复杂得多，艰难得多，我都拿下来了，今天的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他们在山东只待了三天，便匆匆回到北京，又在和平门全聚德烤鸭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宴，把领导、同事、同学、朋友都请来，共同庆祝这一天作之合。周杰出手阔绰，一顿饭吃掉几百美金，毫不在乎，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钱算什么？钱是人挣来的，消耗了青春岁月，放弃了与恋人厮守，拿在手里的只是一把彩色的钞票，如果钱能弥补他和张玲两年来的相思之苦，他宁肯选择一文莫名！

周杰和张玲结一次婚，办了三次婚宴，宁波一次，昌邑一次，北京一次，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意义，都是非办不可的，这才叫皆大欢喜。

吕洪涛已经在拉斯帕尔马斯等急了，一天两个电话，催周杰赶快回来，那边的工作离不开他。

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之中的周杰，平生第一次向领导摆出自己的难处：“我走了，张玲怎么办？刚刚结婚没几天，就又要两地分居……我能不能把她带去？”

吕洪涛说：“不行！你去看看那些驻外机构，凡是有矛盾的地方，都是家属给闹腾的！”

跟老吕说不通，周杰只好去找总经理张延喜：“张玲不是家属，她是公司里的人，又有工作能力，可以在拉斯做些事，我们不要工资，行不行？”

张延喜说：“你有这个姿态，可以作个榜样。这个事，我来安排，你放心走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周杰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辞别新婚的爱妻，重返拉斯帕尔马斯。

张延喜果不食言，他答应的事很快办妥了，当年5月，张玲就飞抵拉斯帕尔马斯，和周杰团聚了。

吕洪涛无可奈何地苦笑道：“我没同意的人竟然能来？周杰，你真有本事！”

1990年6月底，周杰结束了整整六年的西非工作，偕张玲回国，然后，进农业部党校学习。

1991年1月，总公司任命周杰为物资处副处长，主管西非远洋物资的筹集和发运工作。

1994年，周杰获高级工程师职称，是中水当时最年轻的高工。

2004年，周杰被任命为总经理助理。

还有一件事要向读者交代：1991年5月15日，周杰和张玲的儿子诞生了，当年那位西班牙医生的预言终于可以“解除警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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