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濯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9
|本章字节:10914字
这时,白武耕和金虎彪策马而来,他们看见眼前的情形,也勒住了马。
刘子斌在马上敬礼道:“报告团长,这个人是个蒙古兄弟,他说要当兵!”
白武耕皱了皱浓眉,仔细打量着巴特尔。
巴特尔抢上两步,紧紧拽住白武耕的马缰绳,恳求道:“长官,你是团长?你收下我吧!我叫巴特尔,我从绥西草原来,走了一千多里路,为的是要参加正规军!”
白武耕审视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当兵?你的枪是哪儿来的?”
巴特尔抓着缰绳,听到白武耕的问话,不禁抽动着嘴角,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巴特尔哽咽道:“长官,我的家乡在绥西的乌拉特后旗,我跟随大掌柜包音格鲁跑买卖,把家乡的皮子和羊毛卖到包头,再从包头买回砖茶、白糖和酒……我们有二十几峰骆驼,每年都要走几趟。一个多月前,在五原西边,我们让日本鬼子抢了。大掌柜包音格鲁不愿屈服,被日本鬼子用五匹马拴住,身子被扯成了几块……那个日本军官非常凶狠,只有一条胳膊……”
白武耕问:“后来呢?”
巴特尔擦擦眼泪,接着说:“我们这些伙计,被迫领着骆驼队,随他们回五原去。当夜,下了大雨,我们打死了一个哨兵,夺了枪。我又用刺刀捅死了另一个哨兵,逃出了草原。我往南走到了临河,想参加门炳岳的骑兵师,当个骑兵,用马刀狠狠地砍鬼子们,可是找不到队伍。后来,我给一只货船的船老板拉船,一路走到了宁夏来,正巧,今天就看见了你们。长官,收下我吧,我要替蒙古人报仇!”
刘子斌说:“要替咱们全中国人报仇!”
巴特尔说:“是,长官,我要替全中国人报仇!”
白武耕犹豫着,看了看刘子斌:“参谋长,你看呢?”
巴特尔仍然紧紧拽着白武耕的马缰绳,用倔强、渴求的目光看着他俩。
刘子斌说:“团长,收下他吧。一个连家都不顾,一心想打鬼子报仇的人,还不应该收下吗?我们重返绥西时,他可是个好向导。”
巴特尔说:“对,我会说蒙古话,又会说汉话,我巴特尔对骑马、打枪都在行!”
白武耕问:“你的名字叫巴特尔,用汉话讲是什么意思?”巴特尔说:“‘英雄’!英雄的意思。”
白武耕笑了,说:“好吧,我答应收下你了。希望你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
巴特尔大喜过望,这才松开马缰,激动地用双手擂打着自己的胸膛,仰头向天,用蒙古语喊道:“包音格鲁,咱们报仇有希望了!”
白武耕和刘子斌对视了一下,听不懂巴特尔喊叫的意思,也不想再追问。
白武耕看了一眼行进着的队伍,转身对金虎彪说:“金营长,等扎营的时候,你负责把巴特尔带到特务连侦察排,传我的命令,让他当个侦察兵!”
金虎彪跳下马来,敬礼道:“是,团长!”
白武耕和刘子斌一抖马缰,朝前面驰去。
金虎彪看了看巴特尔,说道:“巴特尔,听见没有,团长让你当侦察兵,还有马骑,你可真走运!”
巴特尔高兴地笑了。
金虎彪问道:“刚才,你朝天喊了句啥话?”
巴特尔说:“长官,我刚才说:‘包音格鲁,咱们报仇有希望了!’”
金虎彪又问:“杀害大掌柜包音格鲁的日本军官,只有一条胳膊?”
巴特尔说:“千真万确!他的一只袖子是空的,只有一条右胳膊!”
金虎彪问:“他是不是长得个头不高,脸上有块伤疤?”
巴特尔叫道:“就是,就是!金营长,你见过他?”
金虎彪笑笑,抽出背后的鬼头刀一挥:“我和一个日本少佐交过手,把他踢倒在地,一刀下去,砍掉了他的左胳膊……”
巴特尔惊呆了,要过大刀掂了掂,感叹道:“你才是英雄!”
纳三娃给人当了羊倌。
急流滩这段黄河是向东流的。黄河岸边的河滩上,羊群像白云一样飘过来。羊群过处,响起一阵咩咩的叫声,夹杂着嚼草的声音。纳三娃穿着泛了汗渍的破旧黑布裤褂,头上缠着已经发灰的白羊肚手巾,斜背着一个布兜走过来。他用手中的放羊铲铲起一块小石头,嗖地一下子甩出去,几只乱跑的羊受到惊吓,乖乖地跟着羊群向前走了。
纳三娃回过头,看着正走在后面的沙枣叶,见她时而蹲下来,用一把小铁铲挖出一两株野菜,然后抖抖沙土,把野菜放进一个柳条篮子里。
纳三娃喊道:“叶子!当心你的肚子!”
沙枣叶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胡乱地穿着宽大的衣衫,有点吃力地赶上来。沙枣叶轻轻地拍拍肚子,对纳三娃笑笑:“三娃,看把你吓的那样子,没事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一面沙土坡上,纳三娃转身扶着沙枣叶坐了下来,然后他也坐下来,从布兜里掏出一个黑面馍馍,递给沙枣叶。
沙枣叶推开她的手,说:“我不想吃。”
纳三娃咬了一口馍嚼着,看着东去的激流和激流上漂荡着的两三只羊皮筏子出神。
沙枣叶扯扯他的胳膊,问道:“咋,又想那筏子客的营生啦?”
纳三娃木木地盯着黄河,不吭声。
沙枣叶轻轻打他一下,说:“哑巴啦?说话呀!”
纳三娃叹了口气,说:“叶子!我是开小差回来的,不敢抬起头来活着,还敢咋咋呼呼地撑筏子呀!我就给主家当个羊倌儿吧!”
沙枣叶说:“还能给主家当一辈子羊倌儿呀!也不能总是躲躲藏藏的吧?三娃,等咱们的娃生下来,日子稍稍宽松点儿的时候,咱们给保长送份厚礼,求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放过你……”
纳三娃扭头看了看她,说:“叶子,咱们多会儿才能有钱送礼呀!”
沙枣叶笑笑,说:“别发愁嘛……三娃,你说真话,你想让我生个儿子呢,还是生个丫头?”
纳三娃停下咀嚼,想了想,说:“生个丫头!”
沙枣叶奇怪地问:“生丫头要嫁出去,不能传宗接代、顶门立户呀!”
纳三娃冷冷地说:“生丫头好!生儿子还要被抽丁当兵!”
沙枣叶想了想,突然伤感起来,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那俺就生个丫头……”
纳三娃看见她哭了,心疼地搂住她,劝道:“叶子,别难过了。我给你浪个‘花儿’吧!”
纳三娃站起身来,举手向前半遮耳朵,吼一般唱道:
白杨树上的喜鹊子有个花尾巴,
俺娶下的俊婆姨她就会生个娃,
一生儿子她就生下了双傍傍俩,
老大文官坐轿嘛老二武将骑马!
沙枣叶被他的歌声逗笑了,她抹去眼泪,说道:“三娃,把我拉起来。”
纳三娃把沙枣叶从地上拉起来,说:“这回高兴啦?走,跟我把羊揽着,咱们今天早点回去吧。”
沙枣叶往下看看羊群,突然,她惊叫一声:“三娃!你快看,那不是保长吗?”
纳三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他看见,保长正带着两个背枪的保丁跑上坡来。
纳三娃着慌道:“保长来抓我了!”
沙枣叶焦急地说:“三娃!快跑吧!”
纳三娃抬脚朝土坡的另一边跑下去。
不一会儿,保长和保丁们已经跑到坡顶,每个人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保长命令保丁:“鸣枪警告!”
一个保丁顶上子弹,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河滩上回荡着……
沙枣叶吓得哭了起来,她双膝一软,给保长跪下了。
沙枣叶哭道:“保长!别开枪,我求求你了……”保长不理她,朝着纳三娃喊道:“纳三娃,你这个逃兵,你要再跑,我就打死你!”
纳三娃听见保长的喊声,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往坡顶上看,看见沙枣叶正跪在地上哭着为他求情,两个保丁的枪口正瞄着他……
八十一军军需处某一座粮库前,停着几辆骡车,二十几个穿着破旧军装的士兵,正从粮库大门里往车上背粮食麻包。他们背着沉重的麻袋包,每个人都是一溜小跑。
这些士兵都是军法处收容队的,差不多都是开了小差后被抓回来的。何贵也在其中。一个月前的鞭刑伤愈后,他离开一○七团到了收容队,从事强制性的沉重劳动,接受惩罚。
何贵虽然瘦弱,干起活儿来却显得挺麻利。他稍一侧身,将麻袋卸在骡车上,然后擦擦汗喘口气,又向仓库里走去。
正在这时,一辆军法处的卡车从粮库大院门口开进来,停在了粮库面前。从驾驶室里走下军法处的袁副处长,他朝车上一挥手,行刑队的士兵从车上跳下来,中间押着的是从背后捆着双手的纳三娃。
收容队的郭队长连忙跑过来,敬礼报告道:“报告袁副处长,收容队正在装运送往前线的粮食。”
袁副处长还礼,问道:“郭队长,粮食装完了吗?”
郭队长扭头看了看,报告道:“马上就装完了!”
袁副处长用手指了指垂头站立在一旁的纳三娃,说:“郭队长,这个纳三娃,是一○六团的逃兵,由省兵役局派人抓了回来,转到咱们军法处。现在交给你们收容队,强制劳动,令其改过!军法处决定,执行鞭刑六十!”
郭队长答道:“是!”
收容队的二十几名士兵,在粮库前面列队观刑。纳三娃双手正被捆在一棵树上挨鞭打,执鞭刑的士兵,还是行刑队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士兵。
报数的士兵喊着:“十九、二十……”
纳三娃的后背,满是青一道紫一道的鞭痕。他疼得一声声的喊叫着……
瘦子士兵对胖子士兵悄悄说:“我说哥哥,你下手轻点吧,不都是当兵的兄弟么?”
胖子士兵看了看瘦子士兵,也悄声说:“这个人,和上回的何贵不一样,那个人是孝子,这是个日囊货,是个怕死鬼!是跑回去找老婆的!”
瘦子士兵说:“你没看他少半截手指头么?也是个受过苦的人!”
胖子士兵说:“你不懂,那就是他想脱逃兵役的招数!这种上炕认识婆姨、下炕认识鞋的人,就是要狠劲抽……”
报数的士兵喊着:“二十五、二十六……”
纳三娃受到羞辱,失声痛哭了起来……
何贵背着受完鞭刑的纳三娃,回收容队的营房去。
纳三娃泪痕未干,他有气无力地说:“何贵哥,咱们又见面了……我这人活得真窝囊,连行刑队的人都看不起我,拿鞭子使劲抽我……”
何贵安慰他说:“三娃,不说了,养养精神吧!”
纳三娃叹口气,说:“何贵哥,保长抓我的时候,朝天打了一枪,我猛地站下了。我回头一看,叶子哭着向保长跪着求情,保丁的枪口正对着我。我心里一激灵:我想啊,我死在战场上,叶子算是烈属。我死在保丁的枪口下,我的叶子和娃娃算啥?是逃兵的家属,咋活人哩……”
何贵脸上淌着汗,说道:“三娃兄弟,我呢,就是个兵痞。想想自己做的亏心事,也挺没脸皮的,不都是五尺高的汉子么……对了,三娃,五原大捷你总听说了吧?小鬼子们被打回了包头!我听说,咱们这几个团补充了兵员,补充了装备,又要开上去了……”
马兰草出钱包下了一辆骡子车,清早出城,傍晚回城,在黄河边连着打听了几天,仍然没有寻访到金虎彪所在的部队。起先,她按照那个连长的指点,往南走,遇见了另一个团,也问了几个长官,可是人家都说不认识金虎彪。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什么队伍了。
她粗略判断,如果这些部队是在练习行军,十天八天后,可能还要从北向南折回来。可是又想,部队不是商队,商队专拣官道走,部队有时专挑旷野行军,说不准就偏偏遇不见。要想找个人,还真是难上加难。
马兰草有点灰心了,但又偏偏想坚持下去。
这天黄昏,马兰草坐着骡车从黄河边赶回到城里。按照她的吩咐,骡子车绕了个大弯,正从西塔附近的金家小院前经过。
坐在车篷里的马兰草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把式,把车停一下。”
车把式把骡子吆喝住。马兰草打量着关闭着的金家院门,眼睛有些潮湿。去年在这里住的情形,在她脑际一下子浮现出来……
清晨,枪伤初愈的金虎彪,在庭院里练着刀术,马兰草站在屋檐下,微笑地看着他。金虎彪上身穿着无袖的白色汗褡,把那把九道铜环的鬼头刀舞得呼呼作响,一招一式都透着娴熟和刚健。一趟刀练完,马兰草跑过去,递给他一块毛巾,她吃力地掂起刀,也想舞一个招式,惹得金虎彪笑了……
月光下,金虎彪和金老太太坐在庭院里的花丛旁,听马兰草唱着一曲陕北小调儿。马兰草穿着一件素月白色软缎旗袍,亭亭玉立,抚弄着辫梢,轻启歌喉,低吟浅唱……金虎彪高兴地给母亲奉上一碗茶,金老太太却站起身来,板起脸走进屋里去了。马兰草尴尬地止住歌声,呆立在那里,金虎彪走过来,马兰草委屈地偎在了他的胸前。
金虎彪疼爱地抚着她的肩膀,说着宽慰的话……
三丫从车篷里探出头来,问:“姐,金家就住这儿吗?”
马兰草回过神来,点点头。她擦擦眼角,吩咐车夫道:“把式,走吧,送我们到天露兴茶馆去,然后你就收车了!”
车把式说:“是,小姐!”
车把式吆喝一声,骡车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