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任五原警备司令杨云斋从马上下来，将马缰绳交给身后的马弁，步上司令部大门的台阶。两边持枪的站岗士兵啪的一声立正敬礼。杨云斋手触帽檐，略略回礼，跨进了大门。

杨云斋，高个头，红脸膛，虽然不过三十多岁，身体已经发胖。他是伪蒙军新编第六师三团的上校团长，这次随日本军队攻占了五原城。因奉命暂时担负警备任务，他的团部也就挂上了警备司令部的牌子，他本人兼任着警备司令之职。

杨云斋走进办公室，摘下大檐帽，松松衣领钩，坐到硬木的转椅上，点起一支烟，刚把两腿架到写字台上，只听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杨云斋随声说：“进来。”

张栓栓走进来，敬礼道：“报告杨司令，您可回来了！我都等您三天了！”

杨云斋吸了一口烟，懒懒地说：“野田太君连着开了三天会，布置五原防卫。我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屁股都要坐肿了。”

张栓栓凑近杨云斋：“司令辛苦了！司令，三天前，我抓住了两个宁夏方面来的奸细！”

杨云斋一听，把腿从写字台上放下来，精神为之一振：“什么奸细？人在哪儿？”

张栓栓嘿嘿一笑：“司令，宁夏有一支‘烟土缉私队’，专门堵截从包头到宁夏走私大烟的‘土客’马帮，您知道吧？”

杨云斋说：“我知道这事。”

张栓栓接着说：“这支缉私队，实际上是从宁夏马家军正规部队抽出来的精兵强将，个个英勇善战，骑清一色的红马，人称‘红马队’，这您也听说过吧？”

杨云斋把香烟揿灭：“我也听说过。张栓栓，你能不能不卖关子！”

张栓栓赔笑道：“好，好。司令，‘红马队’姓金的队长，竟敢带领一名手下，潜入咱们五原城，刺探军情，被我带领弟兄们在饭馆里逮了个正着，关在后院监房里，已经三天了，就等着司令回来过堂哩！”

杨云斋盯着张栓栓，霍的一声站起来：“张队长，你没有看错吧？”

张栓栓正色道：“司令，您不知道，去年，我还在蒙古民团僧格司令手下混事。那天，我奉命去接应从宁夏来的四个‘土客’，他们是僧格司令的要紧朋友。不料，刚接上头，就被红马队围住了。双方开了火，‘土客’的马快，跑了两个，我和两个负伤的被捉住。就是这个金队长，见我是僧格的人，不愿让宁夏西军和蒙古民团结仇，就把我放了。僧格司令责备我办事不利，我也觉得没有脸面再待在那里，这才到了咱政府军的队伍上。”

杨云斋又点起一支烟，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向张栓栓吩咐道：“你快去，把这个为首的奸细金队长给我带过来！”

五原警备司令部后院里，有一排土平房改成的监房，门和窗户，都有碗口粗的圆木钉着栅栏。金虎彪和于海生关在同一间监房里，既然进了狼窝虎口，两人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三天来，每天有人送饭送水，却不见有人提审过堂。这天，两个人觉得实在焦躁，便脱去长袍，在房子里面练起了掼跤。于海生虽然长得瘦小，动作却十分灵巧。因为是为了活动筋骨，金虎彪也不出什么狠招儿。

金虎彪蹚着步，寻找着机会，打趣道：“你这小猴子，还不好抓呢！”

于海生躲闪道：“金老虎，借这机会练练，我临死也学两招儿！”

两个人正在撕撕扯扯、摔摔绊绊着，张栓栓带着几个人来了。

张栓栓斜叼着香烟，怪声怪气地讥讽道：“喝，金队长，好兴致呀！省点劲吧，这回要过堂了！”

张栓栓让士兵打开了门上的铁锁，命令道：“弟兄们，金队长可有一身的武功，还是把他捆上！”

士兵们答应一声，几只步枪的枪栓拉得哗哗啦啦响。金虎彪不慌不忙地穿上皮大氅，然后把手背在后面，让人捆绑着上绳。

张栓栓押着金虎彪，穿过两进院落进了前院，到上房前，喊了一声“报告”推门进来。

杨云斋端坐在转椅上，定睛看着来人，再仔细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他发现眼前这个奸细，竟然是他的同窗学弟，而且是他的甘肃同乡，兰州军官训练团第九期的结业生，宁夏回族自治区马家军的营长金虎彪！

杨云斋觉得手心出了汗，他忽地一下站起来，摘下帽子，解开衣领，两步走到金虎彪面前，欲言又止。金虎彪也认出了眼前的杨云斋，微微哂笑了一下。

张栓栓看出了一点门道，低声说：“杨司令……”

杨云斋朝门外努努嘴，又挥了一下手。

张栓栓跨出门去，朝站在门外两边的几个士兵喊着口令：“立正，向左向右转，开步走——到大门口加强警戒！”杨云斋见张栓栓遣退了士兵又进来后，忙说：“张队长！还不快给金营长松绑！”

张栓栓迟疑着：“司令，这……”

杨云斋朝张栓栓喝道：“这什么！还不快点！”

张栓栓这才赶紧给金虎彪解开了绳子。杨云斋扯过一张椅子，双手放在金虎彪肩头上，按着他坐下。

杨云斋一抱拳：“虎彪，让你受委屈了！”

金虎彪也一抱拳：“云斋……杨营长！几年不见改换门庭啦。你现在是伪蒙军的杨司令！我可是个奸细，你别套近乎！”

杨云斋转身回到写字台后面坐下，叹了口气道：“虎彪老弟，你说我是汉奸还是蒙奸都可以，笑骂都由你了，可你真是胆大包天！绥西这一仗，两方已是血海深仇，这五原城你也敢闯进来！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你能有几条命！”

金虎彪说：“云斋老兄，你可以把我交给日本人，免得落下个通敌之名，而且可以立功领赏。信不信由你，我这次违反军纪擅自到五原来，是想找一个人，不是来刺探军情的。”

杨云斋诧异道：“我说学弟，你把脑袋别到裤腰上，只是为了找人？你要找什么要紧的人？”

金虎彪长叹一声，道：“说起来话长……”

张栓栓沏好一碗茶，双手递到金虎彪手里，说：“金队长，这几天多有得罪呀，请喝茶。”

杨云斋说：“虎彪，张队长是我的得力干将，拜把子兄弟，不是信不过的外人。你要信得过我这个兰州军官训练团的学兄、甘肃同乡，你就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这个忙。”

金虎彪吹吹茶碗中的水沫，喝了两口，抹了一下嘴，把茶碗端在手里。

金虎彪说：“就当我们还有私人之情。我就把从来没有对人讲的话告诉你……你知道，日本人打从占了绥远，在包头一带，强令种了大烟。四十两烟土可以换走中国人的一两黄金。以银元论价，每两烟土合大洋两块半。可是宁夏的马鸿逵主席控制了大烟后，宁夏吴忠一带，每两烟土卖到了七块大洋。吴忠的土豪劣绅们便买枪买马，雇用江湖上的枪手，组织了走私烟土的马帮。一匹快马可以驮六百两烟土，最少可以净赚两千五百块大洋！”

杨云斋说：“好家伙，那可赚大啦！”金虎彪接着说：“这些江湖上的人都是神枪手，人称‘土客’，多数是亡命之徒。带上老板的黄金和快枪，沿着吴忠到神龙庙再到大水湾的路线，单趟就是一千二百里。一去一回走私一趟，可以拿到二三百块大洋的佣金。上一年走私马帮成了气候，有三五一群的，也有几十匹马的团伙。马鸿逵当然不干了，抽调军队组织了骑兵保安团，成立了缉私队，我这个十一军骑兵第二旅的营长，也就奉命干上了这缉私队的队长……”

杨云斋听得出神，问道：“日本人重兵守着包头，这种武装走私的马帮，咋就能那么容易进得了包头城！”

张栓栓插嘴道：“司令，穿针引线的就是僧格司令。‘土客’把黄金、枪支、马匹全都交给民团。待单身进了包头城后，民团已有专人把黄金秘密送进了城里，再如数点给他们。‘土客’揣上黄金到日本商行买了烟土，民团的人再负责把烟土伪装好运到城外，再交给他们。僧格司令从中提成，再收一笔枪支马匹保管费。那一阵，僧格司令可赚了大把的钱！”

金虎彪说：“他娘的，日本人就那么好糊弄！后来才知道，僧格的民团暗中投靠了日本人，这种勾当是日本人私下允许的。的日本鬼子丧尽天良呀！先用烟土套走了黄金，黄金很快变成了飞机、枪炮，日本人再用飞机、枪炮接着侵占中国土地，杀中国人！”

金虎彪气愤地站起身来，把茶碗当的一声放到了一张茶几上，茶水泼洒出来。

杨云斋劝道：“虎彪，坐下，坐下。接着话头说。”

金虎彪重重地坐到椅子上，唉地叹了一口气，眼光渐渐变得有点凝滞：“去年夏天，我在杭锦旗的附近追堵‘土客’，却不料堵住了一帮土匪……”

金虎彪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荒漠滩地上一派苍凉。一丛丛带刺的紫色的小花，散生在砂石地面。沙柳和红柳，稀疏地长在能存水的沟壑处。地面上，蹿动着无数土色的蜥蜴。

金虎彪身背鬼头刀，一马当先，带着十几个士兵，巡视在一片戈壁滩上。这些人马，只是烟土缉私队的一支，人人胯下骑着枣红马，身背长短两支快枪。这种长期苦差，风里来雨里去的，使他们每个人都是黑瘦黑瘦的。

忽然，有一个士兵叫道：“队长！快看，有‘土客’！”

金虎彪顺着士兵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个黑点在移动。金虎彪举起胸前的望远镜，视野里，好像是七八名土客模样的人，骑着马在奔跑。

金虎彪一声令下：“有情况，跟我来！”

金虎彪双腿一夹马腹，首先蹿了出去，士兵们人人奋勇，马蹄踏出一片铿锵之声。

可以看得见，远处的人马慌了神，也是一阵狂奔。辽阔的戈壁滩上，逃跑的人和追逐的人，都使出了浑身的本领，不顾一切地往前疾驰着。

渐渐地，缉私队追上了逃跑的人马。突然，逃跑的人先开了火。金虎彪在马上怒吼一声，缉私队的士兵们一齐射击，顿时把逃跑的人打得七零八落，几匹马中弹栽倒，只有一匹马仍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

金虎彪带人包围过来，发现垂死的马仍在动弹，受伤的人在呻吟。这些死伤的人并不是什么“土客”，分明是一伙土匪。因为“土客”是不敢跟官军先开火，也是不敢恋战的，一旦交火后发现不妙时，就扔下烟土只管逃命，好歹还能剩下人、枪和马。而从这伙人的装束打扮和武器看，显然也不对路。

金虎彪从马上跳下来，怒道：“娘的，不是土客，是土匪！”

突然，一个侧卧的人从地上跪起来，甩掉头帕，露出满头青丝，分明是一个年轻女子，她的双手竟被捆绑着，前额上流着血。

她惊恐未消地看着为首的金虎彪，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长官！跑掉的人，就是东胜的土匪头子郝十环！快去追呀……”

金虎彪闻言向远处看去，逃跑的人显然马快，已经变成了地平线上的小黑点。金虎彪笑了笑，从衣袋里掏出几大块冰糖塞进马嘴里，然后翻身上马，一拨马头，狂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