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马兰草要告辞离去。老掌柜闻讯赶到小屋里，来看望她。

老掌柜托着水烟袋跨进房门，看见马兰草已经梳妆整洁，收拾停当，身旁放着她的小包袱，正坐在炕沿上等着和他辞行。

老掌柜问道：“怎么，姑娘，你要走了？”

马兰草连忙站起身，说：“老掌柜，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昨天晚上，我差点给您老闯下大祸！”

老掌柜说：“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对夜闯民宅、为非作歹的人敢下手，我佩服了！”

马兰草问道：“事情如果传出去，会不会惹出是非来？”

老掌柜笑道：“没啥！姑娘琴心剑胆，也是‘天露兴’的荣耀。个把地痞无赖，不用怕他！有什么事我担待着……对了，昨天晚上，我打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正要告诉你呢！”

马兰草忙问：“是不是队伍上的事？”

老掌柜坐在炕沿上，说：“正是。三十五师下来的四个团，前一段轮流驻扎在东门外，利用东校场训练新兵。这一阵子，又把队伍拉到了黄河边，正在训练行军和野营呢。”

马兰草眼睛一亮，问：“老掌柜，消息可靠吗？”

老掌柜用手一拍炕沿：“告诉我这话的人，是八十一军军需处采买队的，常常押着大车，往黄河边上送东西！”

马兰草又问：“老掌柜，黄河边离城里有多远？”

老掌柜想了一下，说：“出东门，一直往东，总要有几十里吧……”

马兰草说：“今天我就去黄河边上，找一找去！”

老掌柜用纸媒子点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说道：“姑娘，你听我说一句，以你一个姑娘家而论，你出门在外，胆量和豪气是够了，人也机灵。可是你缺少一点世故……”

马兰草点点头说：“老掌柜，那你老就教教我行吗？”

老掌柜说：“用开买卖的行话说叫‘客大欺店，店大欺客’！啥意思呢？就是说，一个人走到街上，你的衣着、气度、做派和谈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大概的身份和身价。人呐，都是看人下菜，差不多都长着一双势利眼。有句骂人的话，叫‘狗眼看人低’！所以嘛，走南闯北的人，要学着世故一些，深藏不露不说，还得要多少像戏台上的角儿，‘行头’一穿，演什么像什么……我说的你能听懂么？”

马兰草连连点头说：“我听得懂！老掌柜，你老看我要咋样才能世故一些？”

老掌柜想了想，说：“这样吧，今天你先不着急走，我这就去警察局二科找人，给你办一个临时通行证。‘人饰衣服马饰鞍’！你呢，去街上成衣铺，给自己置办一套从里到外的穿戴。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富家小姐的身份。没成亲的女婿，就是三十五师的军官！我再把三丫借给你，她就是你的贴身丫头！”

马兰草吃惊道：“这……能行吗？”

老掌柜嘿嘿一笑，说：“姑娘，别没底气！我看得出来，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又是一个有内秀的人，一准儿行！”

从宁夏城到黄河西岸，笔直地走，也得五六十里的样子。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流经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黄河，却不像中下游黄河那样桀骜不驯。北去的黄河，在这里显得格外温顺平缓。

这些天，一○六团和其他兄弟团，利用空旷的河岸，进行着行军和野营训练，随时保持着北进的态势，以保证上峰一声令下，队伍就能拉得上去。

旷野中，一支队伍由南向北开过来。时近中午，队伍是急行军的状态，士兵们个个汗流满面，汗水把前胸和后背都浸湿了。步枪、子弹带、背包、水壶和粮袋的负载，使一些身体单薄的士兵显得力不从心，但是班长们却不断吆喝着，发着不许掉队的无情的命令。传令兵们骑着马，来来往往地传递着长官的手令和口头命令……

这时，从队伍前方过来一个骑马的军官，他正是一营营长金虎彪，他打着裹腿，胸前挂着望远镜，身背鬼头刀和匣枪，威严地骑在马上，检查着前进的队伍。

忽然，一列骡子车从后面哗啦哗啦地疾驶过来，卷起一阵黄尘。有的车上拉着弹药箱，有的车上拉着粮食麻包和行军锅等辎重。最后面的几辆车上，拉着和车身一样长的包着铁皮的水柜。

押车的军官骑着一匹白马，腰挎佩腰，斜背着公文包，胸前挂着望远镜，紧随着辎重队而来，来人正是参谋长刘子斌。

金虎彪扬手喊了一声：“参谋长！”

刘子斌勒住了马，问道：“金营长！前边的队伍怎么样？”

金虎彪说：“和上次行军一样，还是有十几个掉队的，差不多都是新兵！”

刘子斌问：“白团长呢？他在什么位置？”

金虎彪说：“白团长和侦察排的尖兵在一起，亲自打前站去了。他派我来检查队尾！”

刘子斌点点头，又问：“咱们的电台在什么位置？”

金虎彪答道：“通讯排现在跟二营在一起。”

刘子斌看了看手表说：“金营长，刚才辎重队有两辆水柜车坏了，等修好了我们才赶上来，耽搁了时间。”

金虎彪看了看已经走过去的队伍，对刘子斌说：“参谋长，咱们追上去吧。”

刘子斌说：“金营长，如果沿途没有水井，只能往水柜里装黄河水了！走吧，我得追上团长！”

金虎彪举起望远镜，向南面看去，说道：“好像是一○七团过来了！他们的行军速度挺快呀！”

刘子斌一夹马腹，喊道：“快走吧……”

金虎彪一抖缰绳，紧随着刘子斌驰去。

就在刘子斌和金虎彪刚走后不久，从西边驰过来一辆蓝布篷的骡子车。骡车上的铁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把式跨坐在车辕子上，不时地向四外张望着什么。

忽然，车把式吆喝一声，把骡子车停了下来。他从车辕上跳下来，叫道：“小姐！快看，有队伍过来了！”

马兰草和三丫从车篷内探出头来，顺着车把式手指的方向看去。正午的阳光，刺得她们用手遮住了眼睛。马兰草看见，果然是一支队伍开了过来，最前边是一队骑兵，向北疾驰过去，马蹄得得，黄尘滚滚。

三丫先跳下车，转身接了一下马兰草，马兰草轻盈地跳下车来。

马兰草装束完全变了，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细白帆布的男式的猎装，里边衬着白丝绸衬衣，下面穿一条灰咔叽的马裤，脚上是半腰的棕色的小皮靴，大辫子盘起来，戴在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里边，一眼望去，活脱脱一个着男装的富家女公子，即高贵又摩登，从上到下，透着凌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三丫身量和马兰草差不多，麦子色的皮肤，长得浓眉大眼的，穿着马兰草的一套绸布浅紫碎花裤褂，梳两条小辫儿，穿一双绣花软缎鞋，腕子上戴着银镯子，拎着一个西式皮包，也完全是贴身丫鬟的样子。

骑兵过后，是排着纵队的步兵，脚步杂沓，人人全神贯注只顾扛着枪走路。骑在马上的军官，时而停下来挥手喊叫着什么。

马兰草和三丫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两个人都看呆了。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做才好。

车把式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汉子，他凑过来说：“我说小姐，你要找的人呐，说不定就在这队伍里！”

马兰草说：“走，我们过去问问！”

马兰草拉起三丫，朝行进着的队伍走过去。但是，她们却不能和行军的人搭上话，又要不时地躲避着骑马的人。

马兰草和三丫焦急地站在那里，只能看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前开。

这时，队伍后面传来军号声，行进的队伍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一个带队的长官，正是一○七团的二连连长，他命令道：“全体注意啦，原地休息！”

士兵都坐到了地上，把枪放到一边，有的脱下鞋来看脚，有的摘下水壶喝水……

马兰草看到有了打问的机会，急忙走过去，问一个高个头士兵：“这位兄弟，有一个叫金虎彪的长官，你认识不？”

那个士兵正是新兵莫高，他看看马兰草，憨憨地说：“我是个新兵，要说长官，我就认识我们连长！”

莫高用手指指不远处叉腰说话的二连长：“看，就是那个叉腰的。”

马兰草和三丫急忙走到二连长面前，笑着问道：“长官，我和你打听个人行吗？”

二连长打量了一下马兰草，说：“小姐，你打听谁？”

马兰草说：“他叫金虎彪，是个营长。三十五师的。”

二连长想了一下，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他不是我们这个团的！”

马兰草一听高兴了，问：“那，他是哪个团的？”

二连长又看了看马兰草和三丫，说：“小姐，我真不知道这个金营长是哪个团的……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马兰草答道：“他是我的表哥……”

二连长意味深长地说：“噢……表哥！”

马兰草又问道：“长官，你们团是三十五师的第几团？”

二连长从腰间摘下水壶喝了口水，认真地说：“小姐，我看你不是什么歹人，可是我不能违反纪律，部队番号是不能乱说的！请你原谅！”

马兰草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

二连长看了看失望的马兰草，说：“小姐，工夫不负有心人，你再打听打听吧。我们后面还有部队，说不定还真能碰上他呢！”

二连长说完，转身照料部队去了。

三丫说：“姐，咋办呢？”

马兰草咬了咬嘴唇，对她说：“三丫，咱们坐上车往南走！这个长官不是说了吗，后面还有部队。”

三丫问：“那要天黑了咋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马兰草说：“如果不行，天黑了咱就坐车回去。我把这个骡子车包下来，咱们明天就再来找！”

巴特尔和众纤夫拉着沉重的货船，溯流而上，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宁夏城了。

这一天上午，众纤夫正在岸边休息，二十多个纤夫有的坐，有的躺。这些人穿着破衣烂衫，差不多都是半裸着身体。一个多月的航程，几乎累断了他们的筋骨。

瘦猴躺在地上，问巴特尔：“喂，巴特尔，眼看就要到宁夏城了。等船卸了货，领了工钱，咱们到城里好好耍耍去！”

巴特尔和瘦猴并排躺着，宽厚的胸膛起伏着，生硬地答道：“瘦猴，我没有心思去。我要让船老板领着我找正规军去！这是他答应的！”瘦猴说：“巴特尔，你急什么，咱们先去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搓搓满身的黑垢甲泥，然后我请你喝烧酒……”

巴特尔敷衍道：“兄弟，再说吧……”

这时，有人叫道：“巴特尔，快看，过队伍了……”

巴特尔一侧身，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着什么，然后他翻身跳了起来，向四面望着。

他向西边看去，离着大约有一里地的样子，果然是一支队伍正向北面开过去。最前面的是一杆军旗，在蓝天和绿野中间，队伍像一条灰色的洪流，隐隐约约地能听到战马的嘶鸣声。

瘦猴也跳起来，看着队伍惊呼道：“巴特尔！你快看这阵势，这肯定是宁夏的正规军！”

巴特尔眼睛有点潮湿，他叫道：“可让我盼到了！”

巴特尔猛地转身向船边跑去。船临时锚在河中，船老板和牛掌柜正站在船头上。

巴特尔一急，通的一声跳进河中，但是他不会游水，只得朝船老板喊道：“老板！宁夏的队伍过来了，我要投奔他们去！我不会凫水，把我的枪给我，工钱也算给我！”

船老板手搭凉棚，向西边望了望，忙走进船舱里，随即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小包银元，另一手拎着那支三八枪。

牛掌柜对巴特尔说：“巴特尔，把这支枪卖给我吧，我出十块大洋，怎么样？”

巴特尔说：“牛掌柜，对不住了！这支枪是我从鬼子手里夺来的，贵贱不卖！”

大分头也站在船头，对巴特尔说：“你等着，我给你送过去！”

大分头脱下鞋和衣裳，只剩裤衩，把三八枪斜背在身上，接过船老板手上的银元，叼在嘴里，然后扒着船帮下了水，几下子就游到了巴特尔身边。

巴特尔接过枪和银元，对大分头说：“兄弟！让你受累了，咱们后会有期啦！”

大分头动情地说：“巴特尔，祝你交好运吧……”

巴特尔背好枪，装好银元，转身上了岸。

瘦猴赶了过来，有点难过地说：“巴特尔，说走就走啦……我刚才还说请你泡热水澡、喝烧酒呢……”

巴特尔笑了笑，他拍拍瘦猴的肩头，说：“瘦猴，我走了！等我报了仇，我到宁夏城来找你！”

巴特尔朝大家一挥拳：“好兄弟们，巴特尔走了！”

巴特尔转身向西边跑去……

由于太急切，跑着跑着，巴特尔猛地跌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咬了咬牙，咕噜一下子爬起来，又接着向前跑去。

巴特尔终于跑到了这支队伍近前。这时，刘子斌正骑着马过来。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扬起双臂拦挡着刘子斌。

刘子斌连忙勒住马，喝道：“你是什么人！”

巴特尔激动地说：“长官，你们是不是宁夏的部队？我叫巴特尔，我要当兵！”

刘子斌看着衣衫破烂、湿鞋和湿裤子上沾着泥土却又斜背着三八式步枪的巴特尔，问：“你是会说汉话的蒙古族兄弟？”

巴特尔连忙点头说：“长官，我是蒙古人！我要当兵，杀日本鬼子，我要替蒙古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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