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中旬天气，绥西草原上还是春意寥寥，些许的绿意似有似无，只是风变得软了，日头有点晒人了。

中午时分，离五原城西北百十里路的沙丘和戈壁之间，出现了一支由东向西走的骆驼队。这只驼队有二十几峰骆驼，除了驮人的和驮水的，每只骆驼都满载着货物。驼铃声叮叮咚咚响着，仿佛为这支长途跋涉的队伍奏响着单调的行进曲。

大掌柜包音格鲁是个粗壮的中年蒙古汉子，他骑着一只白色的头驼“哈达”，行进在驼队的队首。他穿着蒙古袍，头戴一顶薄呢礼帽，腰悬一把蒙古短刀。

中午的阳光，晒透了沙丘，使草原上暴热起来。包音格鲁解开衣襟透透风，向驼队后面看了看，一声吆喝，头驼“哈达”停了下来。跟着“哈达”的骆驼们，也都挨个停了下来。包音格鲁从驼背上跳下来，活动着腿脚，又向四面看了看，又从“哈达”身上取下一只铜皮水壶和一袋炒米。

包音格鲁向驼队后面走着，边走边用蒙古语喊着：“巴特尔！巴特尔！真热呀，歇一歇再走吧……”

巴特尔是一个身材高大、腰宽背阔的人，平头，长着连鬓胡，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听见掌柜的喊声，从队尾上的骆驼上跳下来，和另外四名伙计向包音格鲁走过去。伙计们手里也都拿着水壶和炒米袋，巴特尔和伙计们身上也都佩戴着短刀。

包音格鲁见巴特尔走过来，说道：“巴特尔，天气太热了，大家都歇一歇，吃点炒米。骆驼们也乏了。”

巴特尔也用蒙古语说：“掌柜的，快到家啦，顶多还有一天的路了。”

包音格鲁先喝了一口水，然后递过铜水壶：“巴特尔，喝口水。”

巴特尔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锡酒壶，先将它让给掌柜的：“包音格鲁掌柜，你喝口酒吧。”

大掌柜接过酒壶，拧开盖儿，抿了一小口，然后把酒壶还给了巴特尔。巴特尔接过酒壶，连喝了两口，咂咂嘴唇，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伙计们坐到地上，嚼着炒米，喝着水休息。

大掌柜包音格鲁看着巴特尔，改用汉语说：“巴特尔，你跟随着我跑买卖快三年了吧？”

巴特尔笑笑，也用汉语说：“大掌柜，都三年零两个月了。”

包音格鲁用手拍了拍巴特尔的肩膀，说：“巴特尔，咱们这次往包头贩皮子和羊毛，赶上行市好，比往年多赚了三成。捎回来的盐、白糖、火柴、蜡烛和砖茶什么的，能再多赚一两成，这买卖就算是挺兴隆的！我看了你三年了，吃苦耐劳，忠实精明。我跟几个股东说了，这次回到家，就提拔你做二掌柜！”

巴特尔愣了愣，笑道：“包音格鲁掌柜！我哪能做什么掌柜的，我就是做伙计的材料。能跟着你跑买卖、学买卖，我就挺知足了。这回，等我拿上工钱，我就把我那个毡篷换个新的，让老婆莫丽根高兴高兴，让孩子们冬天不再受冻……”

包音格鲁说道：“巴特尔，不光我这样想，股东们也都有这个意思。还说要添两杆新枪呢！”

一个伙计说：“巴特尔，你要是当了二掌柜，我们要去你家喝酒，喝上三天，你要宰只最肥的羊，让莫丽根用笆笆柴烤熟，给我们吃！”

另一名伙计说：“对，你要用烤全羊招待我们才行！”

其他两名伙计也都随声附和着。

巴特尔说：“我巴特尔的蒙古包，对朋友永远是敞开着的。有我喝的酒，就有你们喝的！”

大家正在说说笑笑，忽然，包音格鲁发现远处有一队人马疾驰过来。接着，这支队伍开始噼噼啪啪地鸣枪示威。

包音格鲁大喊一声：“伙计们，快拿枪……”

巴特尔和伙计们飞快地往驮着枪的骆驼跟前跑过去，包音格鲁也跑向他的“哈达”。

远处的人马越来越近了，一面太阳旗在马队前飘扬着。

包音格鲁从“哈达”身上摘下一条能压五发子弹的步枪，回身看见了日本骑兵。他手颤抖着，一拉枪栓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包音格鲁绝望地自语道：“来的是日本人！今天我们算是完了……”

巴特尔和伙计们也都提着枪跑过来，巴特尔提的也是一条能压五发子弹的步枪，其他的四个伙计提的是陈旧的“老套筒”。

巴特尔问道：“掌柜的，怎么办？”

包音格鲁咬着牙说：“都听我的，一律枪口朝下，就凭我们这几支吓唬毛贼的破枪，有什么用，先不要白白送命！”

一眨眼工夫，日本骑兵已经包围了骆驼队。为首的军官，正是奉命到五原周围草原上抢劫的日军中佐川板英夫。这几天，他们只是抢了两群羊，押着牧羊人把羊群赶到了五原城。今天遇到这支骆驼队，使他和他的部下格外惊喜。

川板英夫在马上喝道：“把你们的枪统统放下！”

包音格鲁他们听不懂日本话，不知该做什么，川板英夫掏出手枪，对他们脚下啪地放了一枪。日本士兵们也都把手中的枪指向了他们。

包音格鲁下命令道：“伙计们，赶快把枪扔掉！”

巴特尔等人闻言，只得把枪纷纷扔到了地上。

川板英夫命令他的部下道：“把他们身上的刀也都缴下来，再搜身检查，看有没有其他武器！”

几个日本兵跳下马跑过来，捡起地上的枪，又扑到包音格鲁等人身边，解下他们的短刀，并且用枪逼往他们强行搜身。日本兵从包音格鲁身上搜走了十几块银元，从巴特尔怀中搜走了扁酒壶。

包音格鲁压抑着怒火，对身旁的巴特尔低声说道：“这伙狗强盗！”

川板英夫从马上跳下来，命令道：“检查他们的货物，看看都是些什么物品！”

又有一些日本兵下了马，到每峰骆驼前检查着货物驮子。仍有一些士兵骑在马上，用枪口对准着包音格鲁等人。

一个士兵跑过来，向川板英夫报告道：“长官！全是盐、茶叶、糖、火柴这一类物品，这一次我们收获太大啦！”

川板英夫高兴地说：“好！很好！我们终于征用到了最需要的补给品！”

巴特尔早已是满腔愤怒，他对包音格鲁低声说：“掌柜的，先不要和这群恶狼计较，慢慢想办法脱身吧。”

川板英夫已经看出包音格鲁是为首的人，他走过来，把包音格鲁推搡到头驼“哈达”旁边，说道：“我知道你是掌柜的，把你这匹领头的白骆驼牵上，往回走，把这些皇军征用的物品运到五原去！”

包音格鲁虽然听不懂川板英夫的话，但他早已猜到了其中的意思。他和川板英夫对视着，站在那里不动。

川板英夫拿起“哈达”头上的缰绳，想拉着“哈达”调转方向，但“哈达”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川板无奈，将缰绳递向包音格鲁。包音格鲁不理会他，回身抚摸着“哈达”。

川板英夫喝道：“拿着缰绳，牵着它往回走！”

包音格鲁对川板英夫冷笑道：“小鬼子！有本事你牵着它，看它听不听你的！”

川板英夫扬手打了包音格鲁两个耳光，骂道：“混蛋！”

包音格鲁嘴角流出血来，他挺了挺身子，捏紧拳头，轻蔑地看着这个空着一只袖子的日本军官。

川板英夫看着这个愤怒的粗壮汉子，胆怯地后退两步，对身后的士兵吼道：“揍他！”

两个士兵答应一声，对包音格鲁又是几个耳光。

这时，那匹性灵的头驼“哈达”，见到它的主人被殴打，嘶鸣一声，一甩头，朝着川板英夫喷出一团白色的唾沫。这是骆驼攻击敌人最厉害的招数。川板英夫毫无防备，满头满脸都是黏稠的液体。在场的人都呆了，包括包音格鲁和巴特尔他们，他们也没想到“哈达”能有如此壮举。

川板英夫涨红着脸，暴跳着，吼叫一声，用手擦着脸，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从枪套中掏出了手枪。

川板英夫骂道：“去死吧……”

川板英夫扣动扳机，连连向“哈达”开枪。“哈达”哀叫几声，扑倒下去，血流满地。

包音格鲁怒吼一声，扑向川板英夫，川板英夫猝不及防，被一下子摔倒在地。川板英夫想开枪，但子弹已经打光了。包音格鲁几拳上去，川板英夫已经是鼻青脸肿。几个日本兵拼命将他和川板英夫分开，然后是一阵枪托和拳打脚踢。巴特尔想冲过去解救，被日本兵用刺刀将他和伙计们逼住。

巴特尔伤心地叫道：“掌柜的！包音格鲁……”

川板英夫已经被士兵扶起来，他狂怒地叫道：“给我狠狠地揍他……”

几个日本兵对包音格鲁又是一阵毒打，包音格鲁躺在地上，已经被打得不能动弹。

川板英夫突然狞笑几声，喝道：“别打了！今天我要玩一下东方人最古典的刑罚，给他来个‘五马分尸’，出出这口恶气！要让这几个支那人看一看，皇军是不能被违抗的，是不能被侮辱的！”

几个日本兵答应一声，发出狼嗥一样的笑声。他们架起已经不能挣扎的包音格鲁，拖出去十几丈远，然后用绳子把他的头颅和四肢分别捆住，再把五根绳子拴在五匹马的身上。五个日本兵分别骑在这五匹马上，分五个方向站定，等待着川板英夫发令。

川板英夫骑上马，围绕着这五匹走了一圈，他残酷地笑着，问道：“都准备好了吗？我以枪声为号令！”

日本兵们纷纷回答：“都准备好了！”“下命令吧！”

包音格鲁突然发出大声地狂喊：“巴特尔！你听着，伙计们！记住，给我包音格鲁报仇啊！给咱们蒙古人报仇啊……”

巴特尔的脸扭曲了，他和四个伙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朝着包音格鲁受刑的方向跪了下去。

川板英夫拨转马头，驰离得稍远一点，然后他举起了手枪，朝天射击。随着他的枪声，五个日本兵用马鞭狂抽坐骑，五匹马各自向前奔去，只见包音格鲁从地上一下子被扯起来，然后身体被扯成了几段……

川板英夫残酷地将大掌柜包音格鲁“五马分尸”后，命令士兵用枪口和刺刀逼着巴特尔和四个伙计，将骆驼队赶向五原方向。在毫无人性的日本强盗面前，巴特尔和伙伴们只得屈辱地服从驱使。

入夜，日本马队和骆驼队都停下来。川板英夫让士兵把巴特尔他们的手捆起来，再用绳子把他们串在一起，防止他们逃跑。日本士兵支起帆布行军帐篷，点起篝火，烧烤着从“哈达”身上割下来的肉，用行军锅做饭。他们吃着喝着，在篝火边又唱又叫，一直折腾到半夜。

子夜时分，草原上忽然骤起一阵狂风，接着一道道闪电劈裂漆黑的夜空。顿时，雨水倾泻而下，草原霎时间便被包裹在风雨之中了。

看守巴特尔他们的日本兵不堪雨淋，也躲进了帐篷里。巴特尔他们在没有遮蔽的天底下，背靠背坐在骆驼身边，任凭风吹雨打着……

其实，巴特尔一直在寻找着逃跑的机会。虽然他们的手都反绑着，被捆住手腕，但手指还是可以动的。巴特尔看到风雨大作，终于可以大胆动作了。他一点点地扭转身体，很艰难地用手够向右边的靴筒，从里边一点点摸出一把牛角小折刀。这把锋利的折刀不过两寸长，一直暗藏在靴筒里。日本鬼子搜身时，并没有注意他的靴筒里藏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