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濯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9
|本章字节:11548字
李九松看了腕上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两点半了,仍然不见大表兄出现。他起身付了账,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正在犹疑之间,看见从城隍庙大门里突然拥出几个人来。他定睛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只见大表兄被捆绑着胳膊,两名提手枪的侦缉队员推搡着他走到街上。大表兄被捕了!李九松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内心一阵狂跳。不行,大表兄是首长,是陕甘宁边区的特派员,不能让他落入仇视共产党的马鸿逵手中。要营救他!想到这里,李九松刷的掏出枪套里的手枪,顶上子弹,啪啪就是两枪。两名侦缉队员中弹应声倒地。小摊主吓得蹲到了墙边,浑身打着哆嗦。
李九松大喊一声:“大表兄!我在这里!”
大表兄看见李九松,一面挣脱着绳索,一面向李九松跑了过来。这时,从城隍庙里又跑出四五个侦缉队队员,为首的正是侦缉队队长沙公义。沙公义抬手一枪,打中了大表兄的腿,大表兄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李九松没想到对方这么多人,又接连几枪打过去。
子弹擦着沙公义的耳朵飞过去,沙公义用手一摸,手上有血,他嗷的怪叫一声,跳到一座石狮子后面,另外几个侦缉队员,也藏身在石狮子后面,向李九松射击。李九松一个滚翻,隐身到支着羊杂碎锅的手推车后面。
大表兄艰难地爬了两下,仰起头朝李九松大喊着:“表弟!不要管我了!你快跑……”
躲在石狮子后面的沙公义喊道:“李副官,投降吧,别找死啦!”
两个侦缉队员探身而出,子弹嗖嗖地打过来。李九松卸下弹夹,发现弹夹里还有一颗子弹,又把弹夹上好。他知道枪膛里也有一颗子弹,他后悔没有多带两个备用弹夹来。
这时,大表兄用尽力气又喊道:“表弟!寡不敌众……听我的命令,快跑吧……”
沙公义猜到李九松子弹不多了,带着人从石狮子后面冲出来。李九松不再犹豫,他跳上小桌,又腾身一跃翻上街边院墙,再猫着腰跳到一间屋顶上,飞快地消失了。
沙公义带人打着枪追过来,有两个侦缉队员踩着同伙的肩头也爬上了墙头。他们看不见李九松的影子,不知往哪里去追。
沙公义一跺脚,命令道:“别追了!!这小子还会点飞檐走壁呢。咱们总算抓住了一个。赶紧把受伤的弟兄送医院!再马上回去打电话,把住六个城门,我看他李九松往哪里跑!”
沙公义又回转身,命令手下的人把大表兄从地上拉起来,连拖带拽地架走了。
已经是下半夜了,上弦月被乌云遮住,城内四处黑暗。宁夏城西北角一段城墙塌陷处,一个人影一闪,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他就是从城隍庙逃脱又在城里潜藏到天黑的李九松。李九松先贴身在城墙根,仔细地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才迅速地走到大道边,快步向东走去。
大约一个小时后,李九松出现在城东门外的东升客栈门口,一个写着“东升”二字的大纸灯笼还没有熄灭。李九松察看了一下动静,敏捷地翻过了栅栏门。
不一会儿,客栈的栅栏门吱吱呀呀地从里边打开了,李九松牵着马走出来,后面跟着值夜的伙计一手拿着铁链和锁头,一手里提着一个纸灯笼照着亮。
李九松对伙计说:“伙计,辛苦了,关上门吧。”
伙计打着哈欠说:“你长官才辛苦呢,深更半夜的,还要赶路。”
李九松不再说话,他扳鞍认镫,一夹马腹,马向前蹿去,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值夜的伙计走进门里,又吱吱呀呀地关上了栅栏门,咔嚓一声落了锁。
刘子斌和李九松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他们住在团部院子里的后院,前院住着白武耕和警卫班的卫兵。沉睡中的刘子斌,被轻轻的敲窗子声惊醒了。
刘子斌从床上坐起来,问道:“谁?”
李九松在外面小声答道:“参谋长,是我!”
刘子斌顺手拧亮手电筒,穿衣下地,拉开了门栓。李九松闪身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房门。
刘子斌压低嗓音说道:“李九松,你还敢回来!侦缉队的人正到处抓你呢!沙公义带着人才走了没一会儿!”
李九松小声说:“我知道他们要来!”
刘子斌说:“李九松,沙公义说你是共产党!”
李九松借着电筒光亮,边在床边找东西边镇定地答道:“参谋长,我是共产党。今天到城隍庙和首长接头,可惜子弹没有带够,没有保护好他,自己也暴露了!”
刘子斌说:“说不定侦缉队的人就在驻地附近蹲守,你太冒险了!”
李九松往手枪里装着弹夹,说:“我是冒险回来的!没办法,我得回来取子弹、取钱,要不然路上不好走。”
刘子斌问:“你准备去哪儿?”
李九松说:“到陕北去!向组织上汇报,然后上前线打日本鬼子!”
刘子斌说:“那就快走吧!”
李九松把一些衣物装进一个背包,看着刘子斌说:“参谋长,你思想进步,人品正直,我一直把你当作良师益友。这次恐怕要连累你和白团长了,你和白团长说,我把马和枪都带走了,对不住了!”
刘子斌说:“九松,啥也别说了,我们是几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了。现在是国共合作,全民抗战,我和白团长不会把你当敌人。害怕共产党的是马鸿逵!是国民党里的顽固派!”
李九松背上背包,握了握刘子斌的手:“参谋长!我们是校友,又是战友,我不会忘记你的,再见了!”
刘子斌拍拍他的肩头:“一路上小心!有机会捎个平安信来……”
李九松点点头,打开门走出去,几步跨到墙边,一纵身越墙而走了。
宁夏政府主席马鸿逵的公馆,是宁夏城内最气派的宅子。原先是高大的筒子瓦卷棚单檐的门楼,左右两个石狮子,东西有两座辕门。如今中西合璧式的门楼,正门对面有照壁一座,门前有军人和警察站着双岗。进得大门,有水磨青砖的影壁一座。整座宅子全是青堂瓦舍,进了垂花过道门,前院上房是会客厅,东西厢房与上房有回廊连通。前院又各有月亮门通东西跨院。跨院内各有小花厅一间,有配房若干间,配房住着侍从副官和卫兵。这所宅子原是马福祥的“将军府”,按照前清官衙规制,东跨院的花厅,是会见下属文官的地方,西院的花厅,是接见下属武将的地方。穿过上房两侧的通道是中院,算是马家人日常起居之所。再往里走是后院,才算是内宅,住着马鸿逵的正室妻子和几房姨太太。
马鸿逵是马福祥的长子,字少云。庚子国变中,马福禄战死,马福祥接替了马福禄的官职,因护驾西逃有功,被清廷重用。后来民国建立,马福祥被袁世凯委任为宁夏护军使。马鸿逵在其父的提拔下,二十二岁就被袁世凯授为陆军少将军衔。按照中国封建社会传统,有地方诸侯将其子“质押”在朝的惯例,马鸿逵给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都先后做过侍从武官。后来,有三件事,使他得到蒋介石的格外信任。第一件事是1929年,马鸿逵背叛了冯玉祥,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授他为“讨逆军”军长,给军饷三十万元,一千支新枪。第二件事是蒋介石五十大寿时,他搜刮了六十万元买了架飞机,搞了“献机祝寿”,着实讨得了蒋的欢心。第三件事是1936年“西安事变”后,马鸿逵曾发出通电拥蒋,主张讨伐张学良、杨虎城。后来,蒋介石论功行赏,给了他部队的正式番号。这样,到了1940年,马鸿逵已经是集政、军、党、财大权于一身:他是宁夏回族自治区政府主席兼宁夏回族自治区保安司令,十七集团军总司令兼十一军军长,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还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委员,国民党宁夏回族自治区党部特派员和主任委员。其他兼杂职更不必说。
1933年,马鸿逵主政宁夏后,加紧搜刮民财,首先抓住了“黑金子”大烟土。1938年,宁夏银行成立,他是当然的董事长。从此官商勾结,控制了宁夏的财源。到手的千万计的家财、几房姨太太、土皇帝宝座,使他更加仇视共产党,唯恐被“共产”,唯恐被打倒下台。1939年,在国民党五届六中全会上,他发言激烈,主张对共产党要“格杀勿论”。
这天刚入夜,马府中院的上房里,一盏明亮的枝形吊灯下,马鸿逵正喜笑颜开地和他的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打麻将牌。这间上房五开间,有左右两个小套间,用雕花木隔扇隔开,一色的檀木家具。北墙上没有中堂条幅,整面墙上,用盖碗子大小的魏碑体大字写着马福祥的一段家训:
积厚之家,其害有十:一则审编屈指,加以重徭;二则贪墨垂涎,罹以他罪;三则为盗贼所睥睨,性命不能自庇;四则为乡邻所嫉妒,幸其灾而乐其祸;五则为士君子所鄙,羞其俗而笑其浊;六则为天道所忌,恶其吝而害其奢;七则为子孙殃,益其过而损其志;八则为乱世之虞,弃之不忍,携之不能;九则为此身之累,日筹算而夜烦劳;十则为临死牵心,恐子孙不能保守。
马鸿逵这年四十八岁,长得矮胖身材,圆头大脸,几乎没有脖子,脑袋就像直接长在肩膀上一样。眼睛放光,脸色红润,大腹便便,坐在那里有如竖起的一尊土炮。
四姨太姓刘,四十岁出头,风韵犹好。当年在北京,她也算走过红的京剧旦角,是1918年马鸿逵在北京给冯国璋做侍从武官时娶的。长圆脸,高挑个,撇着有点拿腔捏调的一口京腔。
五姨太姓邹,三十岁左右年纪,小圆脸,大眼睛,长得小巧玲珑。她出自江南某名门望族。据说五年前马鸿逵娶她的时候,光是聘金就是五万块现大洋。五姨太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意态尤佳。
六姨太姓赵,这年二十岁,马鸿逵刚娶下不久。学生出身,读过中等师范。长得不高不矮,身材匀称,眉眼清秀。
五姨太今天穿着一件浅湖蓝色的丝绸旗袍,薄施粉脂,黛眉轻描,她坐在马鸿逵的下家。她今天手气有点背,嘟着小嘴,每次出牌都要磨蹭好一阵。
马鸿逵操着甘肃河州口音,有点不耐烦地说:“小五子,快点出啊!”
五姨太随手打出一张牌,嗔道:“急什么啦,六条!”
坐在马鸿逵对面的六姨太,今天穿着粉色的百褶裙,她轻轻拍一拍手,亮倒一张五条,一张七条,说:“五姐,我吃,夹张牌!”
五姨太瞪了马鸿逵一眼,又嗔道:“光见你瞎催乱催的,眼看把六妹喂饱啦!”
六姨太打出一张一饼,马鸿逵哈哈一笑:“碰!”
马鸿逵打出一张牌,把牌扣下,吼了一句秦腔《盗御马》里的唱词:“将酒宴摆放在聚义厅上……”
穿着荷叶绿薄纱衣裤的四姨太,给五姨太使个眼色,说道:“盗御马的窦尔敦挺牌了,五妹,小心点啦。”
又该六姨太出牌时,她打出了一张二饼,马鸿逵哗地把牌亮开。
马鸿逵喊叫一声:“哈哈,我和了!单吊二饼,清一色!”
五姨太不平道:“六妹,没见过这样打牌的啦,侬为了让少云和牌,拆‘副子’打呀!”
六姨太脸有点红,忙说:“五姐,我哪能故意拆‘副子’呀……”
这时,四姨太笑了笑,不慌不忙地把牌放倒,用花旦道白腔对马鸿逵慢声说道:“我说官人,等一等,这回奴家截你的‘和’了。你么,恐怕是高兴得太、早、了!”
马鸿逵一看四姨太手上的牌,果然是“截和”,他唉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小四儿,你最会治我!”
五姨太幸灾乐祸,咯咯地笑起来,又顺手把六姨太的牌推倒一看,惊讶道:“啊呀,不得了!六妹看少云下了三道‘鱼’,果然是拆开了‘副子’,和少云打‘勾手’捣鬼,赢我和四姐的钱啦。我不打了!”
马鸿逵突然爆发出哈哈大笑,浑身的肥肉一阵颤抖。看着他的几个爱妾,或耍着小性子,或逗他高兴,就像争芳斗艳的花枝,滋养着他这只大蜜蜂采蜜,他开心极了。
马鸿逵付给四姨太一摞大洋,然后拉住五姨太的小手,说:“小五子,你呀,跟你四姐学一学,韬光养晦,以静制动,每次打麻将,差不多她总是赢家。”
五姨太打了一下马鸿逵的胖手,看着四姨太说:“四姐是什么人物,她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将才!”
马鸿逵道:“所以呀,她开的‘积成厚’绸缎庄,就比你开的‘裕泰长’百货店生意好。她是东家,你也是东家,投入的本金也差不多,都是二三十万,目前在宁夏回族自治区城都是近水楼台,首屈一指的商号。可小四儿会经营,主顾就多。所谓‘世理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啊。”
六姨太边洗牌边说:“四姐,别生气呀,你看我,两圈儿没和牌了,钱也快输光了。钱都让四姐赢走了,这回,咱俩一块儿对付她吧。”
五姨太撇撇小嘴,说道:“你又不怕输,你有少云给你垫着呢!”马鸿逵垒着牌,说道:“你还说对了。小六子才进门儿,手头没有积蓄,我不给她钱能行吗?再说她才二十岁,人还太嫩点。就是我给她出几十万投资,她也不会经商当东家。”
四姨太笑着,给马鸿逵点着一支香烟,说:“对对,‘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于一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呀!”
六姨太对她嗔笑道:“四姐,你饶了我吧。”
马鸿逵笑笑,说:“现在五原光复了,傅作义把绥远政府也迁到了临河的陕坝,咱们宁夏可就安定太平多了。发财的机会来了。不比今年年初,我都做好了把宁夏政府西迁到甘肃靖远的准备。小四儿、小五儿、小六儿,听我说句悄悄话,你们三个姐妹要一条心。眼下,咱们家的富宁公司做的枸杞、发菜、甘草生意,比羊毛、驼毛、羊皮的生意还红火。去年,我又在宁夏银行里暗设了富宁商行,账号独立,以官办的名义经营,也算是日进斗金了!到了年底,我给你们三姐妹每人五十万现大洋,作私房钱!”
三个姨太太发出一阵欢笑,五姨太把麻将牌一推,小嘴也不嘟着了,站起来给马鸿逵端过一碗香茶,然后给他轻轻地捏着肩膀。
马鸿逵微闭上眼睛,喝了一口茶,惬意地直哼唧,说:“要说会伺候人,还得说是咱小五子,这双小手这么一捏一揉,全身舒坦!”
四姨太点着一支香烟,有模有样地抽着,朝着六姨太使了个眼色。六姨太忙站起身来,让一个侍女从屋角盆架上烫了一条热毛巾,然后递给了马鸿逵。
马鸿逵擦了一把脸,又擦着手,笑道:“可要说有眼色,小六儿又不亚于小四儿,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