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栓叼着香烟，斜了一眼小红鞋，说道：“老板，上次的事你就别提啦，你要是真有心意呢，哪天我手下打光棍的弟兄们来这开开荤。可今儿你是看走眼了，你看我们杨老板可像是打秋风、吃白食的人吗！”

小红鞋连忙堆下满脸笑，说道：“张队长，瞧你说的！我小红鞋也是在天津卫和张家口红过、见过世面的人物，我一看，就知道杨老板是气度不凡的贵人！杨老板要是有雅兴，我今儿陪你们二位爷品茗清谈！”

说完，小红鞋搔首弄姿地把圆凳挪向杨云斋，又把手轻轻地搭在了杨云斋的肩头上。

杨云斋笑笑说：“老板，不劳你相陪了，我今天和张队长只是想喝口茶，随便坐坐。我早就听说，福喜堂有个会唱陕北小曲的彩玉姑娘，也想顺便见识见识。”

小红鞋一听，有点意外，也有点失落，但对眼前的这位大主顾还是想勾紧。

她眼珠儿转了几转，拍拍手笑道：“杨老板，俗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子’。《三国演义》中的貂蝉就是米脂女子，吕布就是绥德男人！我们彩玉姑娘，就是米脂人。那皮肤长得那叫一个白、那叫一个嫩！手指长得像葱白，腰细得一把能掐过来。小模样长得俊俏！这朵鲜花呀，要依我看，就等着福大、财大、造化大的人才能摘呐！”

杨云斋不想听她“拉纤”，不再说话，端起茶盏喝茶。

张栓栓见状，瞪了小红鞋一眼：“老板，赶快叫彩玉姑娘过来吧！”

小红鞋连忙起身，说：“好，我这就去叫彩玉，请稍等啊。”

张栓栓看着小红鞋扭着屁股走了出去，说道：“这个妖精！”

杨云斋站起身，走到管仲神龛前看看，又看了看房间里的床帐、卧具，打着哈欠，感叹道：“我说张栓栓，这个小红鞋的绣房是下了工夫的！温、软、香、艳，让人看了就有点身子骨发软发酥，想睡到那床上去……”

张栓栓嘿嘿一笑，凑过来说：“司令，听说小红鞋风月手段可是十分厉害，虽是残花败柳，可也丰韵犹存呀……司令，我看她对你挺上劲，要不……”

杨云斋抬脚踢了张栓栓一下，说：“去你的吧，‘玉腕千人枕，夜夜伴新郎’，这娼家可是好缠的！我还怕得杨梅大疮呢！”正说着，只听房门“吱呀”一响，马兰草轻盈地走进来，身后是琴师。

马兰草今天穿一身月白色绣花的裤褂，同样是月白色的绣鞋，头发改梳成两条长辫，手里拿着一方素白手绢。只见她十指纤纤，体态婀娜，仍然不施粉黛，天然的蛾眉星眸、粉颈青丝、唇红齿白。

杨云斋一看，心想：她不就是金虎彪急切寻找的马兰草吗？只是真人要比相片上的人还要好看动人几倍。

马兰草双手搭在衣襟下摆上，微微做个“蹲安”，对两人说道：“彩玉给杨老板、张队长请安了。”

杨云斋和张栓栓相视一笑，坐到圆桌旁。

马兰草笑笑，对张栓栓说道：“张队长！上次你救我一命，也救下桂香一命，你的大恩大德我日后一定报答！”

张栓栓说：“好说，好说！彩玉姑娘敢和日本人交手，真是侠肝义胆呀！张某佩服极了。这不，我大哥杨老板今天慕名而来，特为听彩玉姑娘唱一段陕北小曲儿。怎么样，来段拿手的！”

马兰草面向杨云斋问道：“杨老板，请您点一段儿吧？”

杨云斋说：“彩玉姑娘，来段《兰花花》吧！”

马兰草点头称是，琴师已坐定，拉起了前奏，马兰草用银铃般的嗓音唱道：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盈盈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呀，

她就爱死个人……

杨云斋闭上眼睛，沉醉在歌声中，手指还和着拍节，嗒嗒地敲击在圆桌上。他心中暗想：好一个金虎彪！这才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你实在不枉此生！

一曲终了，仿佛真有余音绕梁之韵。张栓栓拍手鼓掌，连声叫好。

杨云斋呷口茶，对琴师说道：“师傅，你出去歇着吧，我有话要对彩玉姑娘说。”

琴师答应一声，拿着胡琴躬身退了出去。

杨云斋看着马兰草，说道：“彩玉姑娘，坐下说话吧。”

马兰草矜持着，微微一笑：“不必了，杨老板有话请讲。”

杨云斋略一思忖，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说道：“那好，我先给你说段评书。话说这临河城有家藏春堂，堂子里有位卖艺不卖身、专唱陕北小曲的姑娘，人送绰号‘米脂一枝花’。去年夏天某一天，‘米脂一枝花’去城外一位财主家唱堂会，被流窜的东胜土匪头子郝十环绑了票，要绑回东胜老巢给他做压寨夫人！不想，半路上，这股土匪被宁夏的烟土缉私队撞了个正着。当时，两方开了火，众匪死伤，只有郝十环单枪匹马逃脱。缉私队的金队长，是一位当今的英杰，岂能放过这个杀人放火、祸害一方的匪首！他单枪匹马紧追不舍，终于追上了郝十环。金队长不为黄金所动，击毙了郝十环，自己也身中两枪。那‘米脂一枝花’，为报答救命和报仇之恩，千里迢迢看护着金队长去宁夏城治伤。这一来二去，你有情，我有义，我慕你英雄年少，你爱我冰清玉洁，两个人就私订了终身！不料，金队长老母却不同意这桩姻缘，棍打鸳鸯。‘米脂一枝花’为成全孝子金队长，留下一张相片，只身伤心地悄悄离去，此后浪迹天涯，时值战乱之年，竟也难觅行踪！这正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精诚至金石可开’！”

此时的杨云斋竟如走江湖的说书先生，口齿利落，越说越快，一段故事说得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还用两句诗戛然收场，留下悬念。把张栓栓听呆了。再看马兰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怔在那里，犹如木雕泥塑一般。

张栓栓拍手称绝，失口叫道：“杨司令！你还有说书的本事，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呐！好口才！”

马兰草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不料却更显得楚楚动人了。

杨云斋坐下来，悄声对张栓栓说：“真是‘梨花一枝春带雨’呀！”

张栓栓一挑大拇指，小声说：“真是美人儿！连哭都是那么好看！”

马兰草用手绢擦了擦眼泪，看着杨云斋，轻声说道：“杨老板，刚才听张队长叫您司令，我想您一定是位长官，而且一定和我的虎彪哥相熟。我给他相片的事，他是不会跟关系远的人说的。”

杨云斋笑笑，说：“明人不说暗话啦。我叫杨云斋，五原城的警备司令。金虎彪和我是同乡，又是同学。马兰草，你说句实话，你从宁夏出来，为什么偏要到五原的堂子里卖唱呢？”

马兰草叹息一声，答道：“杨司令，我在临河的时候，有个结拜过的义妹，叫小翠。我从宁夏出来，才知道她因为和鸨母不和，以两百块大洋的身价，转堂子到了五原的福喜堂。我和她早先有过约定，等她赎了身后，合伙做点小本生意。因为我是自由身，就到五原来找到了她，一来有个知心换命的姐妹相伴，二来帮她尽早凑足了钱赎身。不想，她一病不起，人竟没了。为了给她办丧事，我欠了小红鞋一笔钱，这才留了下来。接着，日本人来了，就更加不好脱身了。”

杨云斋连连轻拍桌子，叹道：“唉，原来如此。马兰草，你的虎彪哥刚在绥西打完仗，听说你在五原城堂子里卖唱，前不久，竟冒着被当作军事奸细的风险，化装潜入到五原来找你！”

杨云斋从衣襟内掏出马兰草的相片，递给她，马兰草忙上前几步，接过自己的相片，捧在手里。

马兰草急切地问：“杨司令，金虎彪他人呢？”

杨云斋小声说：“我已经帮助他脱险回宁夏了。他留下相片，托我寻访到你。你呀，好像已经让他误会了！”

马兰草闻言，脸色一变，怔愣在那里，眼泪又珠串似的流下来。

马兰草擦干眼泪，说道：“杨司令，只要他平安回去就好。等还清了福喜堂的钱，我就想法一定回宁夏去！我这清白身子给他留着呢。做不了夫妻，我就这辈子给金家做个丫鬟，再也不离开他！”

杨云斋看着伤心哭泣的马兰草，被她的一片真情所感动，决心履行对金虎彪的承诺，帮助眼前这个侠骨痴情、沦落风尘的小女子。

杨云斋一拍桌子站起来，对她说道：“马兰草，金虎彪嘱托我，如果能寻访到你，帮你谋一条正经的生路。今天我能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你，这算是天意吧。可我想了想，五原是个战乱之地，你还是离开这里到宁夏去，一来宁夏尚且安定，二来你早晚总能找到金虎彪。虽说他是个抗日军人，行踪不定，今后还有仗要打。说句信命的话，姻缘之事是天定的，万一还有波折，你就在宁夏开个小店谋生，等待着天遂人意的那一天，岂不也好？”

马兰草说：“杨司令，您说得对。我恨不得现在就能走，到宁夏去。可是，我还没有还清福喜堂的债呢……”

杨云斋哈哈一笑，伸手从怀中内兜掏出两纸卷银元啪一声放在圆桌上。

杨云斋说道：“这里是五十块大洋。除了做盘缠用的，你可以到宁夏做个小本生意糊口！你把它收起来！你欠下福喜堂的一点债，回头我替你还上。小红鞋肯定给你找过铺保，还要给你出个假的‘从良文书’才行，这些事你就别管了。”

马兰草吃惊地站在那里，嗫嚅道：“杨司令，这怎么使得……我不能拿这钱……”

杨云斋说道：“马兰草，不要说你是我兄弟金虎彪的人，我们有兄弟情义，就说你千里迢迢为小翠赎身，又为她厚葬还债，为桂香敢和日本人动手这些事，就让我这爷儿们惭愧！为了成全你和金虎彪，我略微尽点心意，能算个什么！”

张栓栓也说道：“你就别推辞了，杨司令是个敢为朋友两肋插刀、最重朋友义气的人！”

杨云斋对张栓栓说：“说走就走，当兵的就讲‘兵贵神速’。张队长，你去雇辆骡子车，你还得骑上马，替哥哥我送她一程。送到临河还不行，要送到磴口才可以，进入宁夏地界就行了，怎么样？”

张栓栓一听，拍拍胸脯说：“大哥，不就是出趟差嘛，我这就去操持！”

杨云斋坐下来，喝口茶，说：“好。关键时刻还是要靠生死弟兄！对了，你顺便回司令部给她办个‘良民证’，出城门的时候日本人要检查，不要打麻烦！另外，到我抽屉里去拿钱，多带上点。记住，路上不要喝酒。等回来，我给你接风，到五原最好的馆子，让你喝足！”

张栓栓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杨云斋说：“等等，你把小红鞋叫进来，不要声张。”

张栓栓点点头，开门出去了。

杨云斋对马兰草说：“把你的手绢拿过来用用！”

马兰草走近前，把手绢放到圆桌上。杨云斋把银元用手绢包好，系牢，往马兰草眼前一推。

马兰草说：“杨司令！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怎么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呢？”

杨云斋想了想，一撩长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也推到马兰草眼前，说道：“也难怪，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你要是还有什么疑心，你把这把手枪带上。弹夹里有八发子弹，紧要的时候，防身自卫足够用了！金虎彪肯定教过你怎么用枪。”

马兰草见状，不再对杨云斋有什么疑惧，她扑通一下给杨云斋跪下了：“杨司令！请受我一拜！马兰草此生此世忘不了您的恩德！”

杨云斋忙说：“快起来快起来……”

正在此时，小红鞋推门进来，见此情形，吃惊道：“哎哟！老天爷，今儿这是上演的哪一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