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6346字
女宿舍只剩她一个人,都去打饭了。她动作慢,落在最后。她听出是他,便低下头去,仍然洗自己的脸。一篇小稿子,有什么可大惊小怪?跑八里地来问!她洗得很仔细,往毛巾上打了香皂,搓了耳根,又搓脖子,还搓手背和手指缝。她偏这么慢慢吞吞,让他等着。谁叫他前天刚来过今天又来!她洗得不厌其烦,终于再无可洗之处,便极周到地擦干了脸,睁开眼——见一条细长的胳膊,将一张叠成四块的报纸,直愣愣伸在她面前,不知已伸了多时。
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扭过头去抹雪花膏。镜子里看见邹思竹搓着两只手在地上走动,脸涨得如同一只斗架的公鸡。眉心打了个结,乌煤一团,薄薄的嘴唇激愤地翕动,嚷出一句:
“你说,不是你写的。我就不信,是你写的。”
她不吭声。
“我想,你是一定不会写这种文章的。”他又说。
她猛回头,抓过报纸,嚷道:
“是我写的,是我写的又怎么样?”
她看见他顿时萎萎地矮了下去,跌坐在炕沿上。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浮上一层比先前的苍白更加惨淡的青灰。他扶住眼镜架,半晌,喃喃说:
“我不懂,你作啥要写,这种……东西……”
她心里受到了蔑视的自尊,突然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作啥要写?因为那是事实。百日大变样,你难道没有看见?一个原来死气沉沉的破烂摊子,经过她的努力,变得焕然一新,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写?你们到底同她有什么怨仇,总是看她不顺眼,说她想往上爬,说她脱离群众,说她这不好、那不好,可她带病没日没夜地苦干,总是真的,你们对她的劳动这样不公平难道是公平的吗?去年冬天在杭州,是你带我到医院去看她,你不是不晓得她在昏迷中把一件红汗衫当作红旗的时候,我哭了……”
他打断她,冷笑了一声。
“就是那次,我才发现,她的灵魂已经被改造得无可救药了……”
“你的道理总是那么空洞抽象。”她气愤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郭春莓来了两个月,做了多少事情!这些事,你做得了?”
“我想不客气地说一句,她做的那些,正是我最不想做,也不愿做的。表面文章,好向上头邀功请赏,根本不解决实际问题。农场如果靠这样来改变面貌,过几年大家都要喝西北风。”他摸出一块手帕来擦额头的汗,“但她做了,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干涉她。而你错就错在还要去宣传这种弄虚作假的现象。天旱了麦子丰收,是科学种田还是押宝种田?知青扎根,没文化的贫下中农子女去叫卫星上天?牛吃钉子死了,抓阶级斗争,把人也弄死了,二劳改反正命不值钱。她,她的灵魂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除非她是个白痴。而你本来明明对她反感,现在又为啥跟着她跑,我真正弄不懂。你要求进步我不反对总应该实事求是世界就是世界不会按你希望的样子存在。你过去凡事都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而现在反而处处拗着自己的心思心愿你到底还晓得不晓得自己心里在想啥呢?我为你感到悲哀……”
正因为过去凡事顺着自己的心思心愿,我才倒霉倒运到了现在的地步,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软弱天真的我了。我虽反感她也要支持她,不支持她我支持谁去?大康很愿意谅解我一下子就谅解了,萝卜头也见怪不怪地一笑了之。只有你这么痛心疾首死去活来的,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我写写文章同你有什么关系……
肖潇忽然扬起脸,失声叫道:
“不用你教训我!”
他失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慢慢往门外走去。
叫住他。她怎么这样粗暴?会伤了他的自尊。毕竟他的率直和偏执是出于对她的好意。叫住他……
她追出去。在门口差点撞上了兴冲冲端饭进屋来的大康。“苏大姐让你明儿同她一块下地去估产。”大康嚷着,“快点儿趁热吃,糖三夹(角)……”
去二号大豆地,要顺着水库的堤岗走。一夏一秋的旱,水库快见了底,混浊干瘪,露出干裂的湖滩,稀稀拉拉地歪倒着些黄绿的衰草。走过一座守夜人破旧的窝棚,肖潇忽然望见前面裸露的湖滩上,燃起一团红火,将天空与湖水都染成绯红一片。那火苗却又不跳跃,只是稳沉地铺排、蔓延开去——走近了些,竟是偌大一块红色草场,贴地匍匐的竹鞭似的铁锈红草梗,密如蛛网似的盖满了湖滩地,好不气派。
“蓼吊子,”苏芳大姐轻声说,“今年长得可真疯,旱年头就有它,上了冻来打柴禾,搂巴搂巴就是一车,又起火又抗烧……”
她不想知道什么柴禾。她再也不会打柴禾了。她总会离开这儿的。旱年头没有芦苇就有它。适者生存。
她们走下堤岗,走进低洼的大豆地。长垄连天,不见豆子,只见艾蒿和人高的灰灰菜,参差不齐,浪峰涛谷。黄绿的垄台中常常露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如一个秃疤,晾在头顶。云淡淡,阳光无精打采。万物萎顿,连一只小咬、一只田鼠都没有……
她们盲目地在地里转来转去,裤脚、袜子上挂满长着尖尖小刺的苍耳籽,鞋头上落满干燥的粉尘。
苏芳大姐突然在垄台上坐下来,倒着农田鞋里的土圪,重重地叹了口气。
“您估计……这垧产……”肖潇试探地问。
“今冬明春饲草将严重不足,别说口粮了。”苏大姐烦躁地挥挥手,“本来春涝以后,土地就容易板结,夏季不重视田间管理,墒情咋保持?来个卡脖旱,还有好?”
她听出那话音里,很有些怨气,是怨郭爱军把劳力全用在“百日大变样”上了……
“那她就不怕冬天缺饲草?”肖潇不解地问。
苏大姐似乎迟疑了一下,她从不在背后议人长短。“……大概,她是想开荒种地打粮食,把这个分场的牛马,淘汰出去……”她忧悒的脸上心事重重,“如今,不是以粮为纲嘛……听说秋后修水利,她不同意修河堤养草场,而坚持开排水渠……”
“那怎么办?”她似也焦急起来,为着苏芳大姐的焦虑,“你……应该同她说说……”
苏大姐摇了摇头,“她怎么会听我的意见?局领导怎么指示,她就怎么做。她连徐主任、李书记都不放在眼里……”她一粒粒摘着脚脖上的苍耳。
苏大姐也不喜欢郭爱军?郭爱军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能得到赏识,才能成功。“那你总得想点法子。”她恳切地说。
苏大姐站起来,“想法子,除非少报些估产量,到时候,还能抠出点饲草来留下……”
她大步走了,扬起一阵灰沙。
肖潇怔了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味来,心里慌乱地一阵狂跳。原来苏大姐也会撒谎?对上头,用这样的法子去瞒。虚报,不是报多而是报少,也叫欺骗?不是为自己是为了……为了什么?她趔趄地赶上去。苏大姐那在地里走了十几年的大步,她真有点赶不上。
“苏大姐……你等等我。”她大口喘着粗气,“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憋了好久了,怕你觉得怪,就不敢问……”
苏芳大姐站住了。一双细弯弯的眼睛,叫田野的风吹得干涩,像一层初秋的早霜。
“什么?”她问。
“是……是关于谎花……黄瓜、西葫芦的谎花,到底是雌花还是雄花,为什么叫它谎花,好多人说的都不一样……”
国王有只驴耳朵。她忽然轻松极了。那谎花竟如鱼鲠在喉,吐不得咽不下,害她憋闷了那么久。这天底下无处不在的魔鬼!仅仅说出了问题,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了一半。
“谎花?”苏大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大概是民间的一个叫法。在植物学上没有这个名称。”她沉吟片刻,“不过,人们种瓜时,为了让雌花的子房集中获得养分,促其早熟,总是要及时把不结果的雄花摘除。从这个意义上说,谎花是指不会结果的雄花。”
就没有一种既非雌花也非雄花的中性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