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5728字
“行啦,这回,你过你的独木桥,他走他的阳关道啦,走吧!”
他宣布。然后无精打采地倒在椅子上。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门口光秃秃的小树林背后,也挂着一个血红的圆圈。太阳偏西了。一天就要结束。红圆圈,意味着结束,还是预示着开始?是零还是满分?是血滴还是太阳?
陈旭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
她捏着那张盖有红印的纸片,木然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为着这张纸片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以致当她得到它时,几乎已感觉不到轻松。神经从哪里被抽剥去了?她记得明明是昨天刚来登记过。她要一个人回连队去。
她在一块空地上表演杂技,从一个燃烧的火圈中钻过去。她钻得好灵活,动作像一只没有毛的兔子。可是她每钻进一个火圈,总是又有一个新的火圈横在路上。她钻得很累,火圈却没有穷尽,像国庆节游行队伍的花环。她站在一辆彩车上,装扮成一个七仙女的形象。马路两边都是没有发叶的钻天杨。
她低着头在地上寻找什么。她记得草丛里有一条路。可她怎么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天下起雨来。遍地是鹅卵石,亮晶晶的像一条银河。陈旭就站在河岸那边,拎着一只人造革箱子。他过不来,只好把箱子放在河里漂过来。河里没有水,箱子沉下去。只有一只小钟滴滴答答地走。她把小钟捞上来贴在耳边听,却明明是一颗心。心不在陈旭胸脯里,怎么会在这儿怦怦地跳着?她想喊他,告诉他他的心在这儿。银河太宽,他根本听不见,隔着河岸,她望见他,魁伟英俊,却穿一身和尚的袈裟。
雨下得更大,银河里开始涨水。水里隐隐有一条路,像运河的塘堤。一只喜鹊把箱子衔来,她却无论如何打不开……
瓦砾堆。
她被压在一堆碎瓦块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无法挣脱腿上的重压。她从瓦砾的缝隙里望见一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发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蓝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还是海洋。
从前面瓦砾堆的亮光处,探头探脑地爬过一条巨大的蜥蜴。奇怪的是它竟然没有尾巴。尾巴处在滴血。它的小眼睛盯住她看,她一点不害怕,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蜥蜴低头在洼里喝水,它的尾巴突然就长出来,像小狗似的摇晃。
一只螃蟹从海里爬出来,用它坚硬的钳子,翻开了一堆瓦砾。瓦砾下原来长着一大片绿油油的韭菜。螃蟹用钳子去割韭菜。刚割下一茬,一会儿工夫就又长出了一茬。她对螃蟹说,你来帮帮我吧。可是螃蟹刚刚翻动石块,它的钳子就咔嚓折了。她很焦急。突然又咔嚓一响,刚才断裂的地方又长出了一只新的钳子。螃蟹帮她搬开了石块,她钻出来,深吸一口气,迅速地用手捉住螃蟹盖的两侧,大声说:我吃掉你,我就有长出新钳子的本事了!
螃蟹无法动弹。她却想不出该到哪里去煮熟它。她低头看自己,满身是伤。
天还是那么蓝,蓝极了。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她环顾四周,天棚高而黑,窗子大而低,箱子不是落在炕里,而是架在地中央。屋子不大却不显拥挤,整整齐齐十几条花褥单延伸过去,不远便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张表格和几束谷穗、苞米穗。阳光在发黄的叶片上投下发亮的斑点,远远传来母鸡的咯咯叫声。
是一个科研班。她记起来。是离五分场十几里地外的七分场。她记起来。她总是不断地在更换住处,像一个流浪汉。她昨天同大康值夜班观察记录种子的发芽试验情况,今天上午她休息。她也记起来,她已经正式从五分场调到这个地方来了。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地方,她将从头开始她的新生活,按她心中的理想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从她来到这个分场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的激情。
那天中午刘老狠披着一件光皮筒子,走进女宿舍来。自从她办了离婚手续,见到刘老狠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
“下雨不出工了。”他卷一棵烟,坐在肖潇铺位旁边。
“春雨贵如油,下得遍地流(刘)嘛。”有人同他开心。
她扭过头去。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可不咋的。”他倒是十分和气地搭腔。吧吧地抽烟,抽完了,在鞋底上捺灭烟头,双手拢一个筒,侧过脸冲着她低声说:
“同他分开这么些天了,你咋就不想想换个地儿呢?”
她摇摇头。换哪去?她谁也不认识。
“我瞅着你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得劲,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想换换地儿,我同七分场徐主任说说去,他是我连襟……”
她没觉得同陈旭见面不得劲,可别人,也许全分场的人都觉得别扭得受不了。那天闵姨不也好心地劝过她,也许换一个地方会容易忘却许多痛楚的记忆。人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呢!
一个月以后,她真的就调到这个七分场来了。
离开五分场的那一日,天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下着小雨。浓密的云层卷去了最后的残冬,风湿润得柔软、滑腻。雨声滴滴答答如钟摆似的走,泥泞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如雨点子敲在竹笠上一般响。采茶季节的大竹笠。总好像有雨的春天才像个真的春天。听见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可惜在北方,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少了。她坐一辆拉干草的马车去七分场。马车沿着新播的麦地间的大路走,麦秸上的水珠子颤悠悠地闪烁。无论回头还是翘望,来路与去处都是烟雨茫茫。她似乎觉得自己已将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场。可一会儿又觉得心的缝隙里仍然淤满污尘。她似乎觉得雨点已经浸涨了蓬松的麦秸草茎,它们会在半路上就发芽生长;又觉得它们转瞬就会溜走,躲回到天边儿重重叠叠的云团上头去……
与陈旭分手之后,她在这种不安与郁闷下度过了最初的日子。奇怪的是似乎比她想象的艰难要容易过些。假如你想绝望,你就会绝望。假如你想着希望,希望就会有的。她相信自己只要离开了陈旭,就会像蜥蜴那样充满再生力。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车驶过检疫站的白石灰线,便是七分场的地界。一群群散在草场上闲游的灰黄色的本地牛、红鬃马,一片片破旧的原木围栏,一排东倒西歪的草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天色明亮起来,于是这个以养畜为主的小小的分场,就像一幅走近去观赏的油画,忽然变得粗糙不堪。
她将要在这里,寻找一个叫做肖潇的离了婚的女人。其实她完全无所谓到哪里去寻找。她并不知道在哪儿可以把自己找到。她将要在这里挽回弥补这些年丢失的时间、责任,还有名誉。
她记起这一切,便对自己放下心来。她蛮喜欢这个被草场和水库环绕的小分场,喜欢它的那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宁静。如果在晴天的阳光下,在科研班的小区试验田,遥望绿色的漫岗下这片褐色的农舍,实在太像她中学时代看过的那些列维坦的风景画,或像苏联中的一幅插图……尤其当清晨几百匹高大的红鬃马如一团团火焰般地从马号喷射而出,在大道上卷起漫天的红色沙尘时,她觉得生活依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