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6658字
肖潇没想到这个雪冬倒也容易打发。每天迟迟地吃了早饭,走进一片银光烁烁的雪地,像走进书里见过的那些日光下奇丽的沙漠。眯着眼钻过弯弯曲曲的雪壕,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井”旁,犹如面对一次地心的旅行。灿烂的白雪宫殿,通通消融在地狱般的黑暗之中。那是一个梦,一个毫无内容却逼真的梦。你只消呆在那个梦里,不思不想,不言不语,只消机械地掰着烂白菜帮,嚼着生胡萝卜,那时间就飞也似的溜去,如同睡眠似的浑噩而又清醒,等到天空的颜色同地下连成一片,便将身子挪到地面——那银色的雪国已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梦。只消不紧不慢地走回家,躺上炕,那个梦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肖潇变得很爱睡觉。时间其实很多,她却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她知道自己的身子一天天显得蠢笨,好似压住了哪儿的神经,使她的心麻麻木木。她又懒又馋,活得混混沌沌、随随便便。似乎一个人身上附有另一个生命,她便不能够主宰自己了。那个生命会在白天的梦里咬她,在夜晚的梦里对她说话,让她交出她的一切来为它服务,受它驱使。她的生命分裂成两半,给它的那一半兴奋又好奇;给自己的另一半惶惑而迷离。她找不到自己了,她便也懒得找,人生总会有这样一次的,总会有的。她安慰自己。
一晃就快到春节了,春节放五天假。五天,想想!
他们准备过年。陈旭上老乡屯去换了十个鸡蛋、十块冻豆腐,托人上镇买根擀面杖,分场卖了肉,好包饺子。
年三十那天下午,陈旭收工回来,拉开外屋门,低沉着嗓子咕噜一声:
“哎,肖潇,我刚才听人家说,扁木陀回来了。”
肖潇撇撇嘴:“神经!”
陈旭的脸阴沉沉。“真的,他们说他一早在大车队偷鹅,让人抓住了。你快到连队去看看,我要去弄点柴禾,等歇就让人家弄光了。你叫他来吃年夜饭,噢,你小心点走!”
肖潇包上围巾,穿上那件肥大的黄棉袄,这件黄棉袄里就是裹上一个三岁的娃娃,也看不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奇怪,马上就过年了,阿根怎么会这时候回来呢?
连队宿舍几乎有半截埋在雪里。烟囱没有冒烟,倒像个大冰柱子。门口有一座脏水和尿堆成的“冰山”。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踩过冰山上积存已久的雪壳,延伸到男宿舍门里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声音。她轻轻推推门,门吱扭弹开了。
她看见有个人呆呆坐在炕上,穿着棉,戴着狗皮帽,跟前放着一只搪瓷杯,手里燃着一支烟,他抽一口烟,又举起杯来喝一口,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酒味。从那条短半截的罩裤上,她认出,是扁木陀阿根。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
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被风硬推回去,乒乓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菜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
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
他给扁木陀和自己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仍然坐沿上,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乎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有啥心事,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己家一样吗?”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
他突然扑在火墙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
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
“她……”扁木陀泣不成声,“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
“这***!”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她回来的!”
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
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
扁木陀愣愣地望着天棚,讷讷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不敢搛……”
“你阿爸呢?”
“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
他止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
“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摇摇晃晃地靠在火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死了倒……”
陈旭按住了酒瓶。
“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
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账……我……有我的账……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套鞋……”
“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不着。“你到哪儿去?宿舍那么冷,冻死你……”她想应让扁木陀今晚住在这儿,没等说出来,扁木陀已经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晃荡着,扑进来一股人的寒气。
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拦也没用,让他去吧……”陈旭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他心里闷,出去走走会好点儿……”
他们草草吃了年饭,年饭越发的没有滋味。听了一会儿半导体,嗑会儿瓜子,也没什么可干的。虽然陈旭的那份关于“变相劳改”的检讨书还没写出来,总不致于大年三十来败兴。到八点多钟,肖潇让陈旭到连队宿舍去看看扁木陀回去了没有。她还是不放心。
陈旭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发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上有一道血印,他说:
“扁木陀一个人在宿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来,我帮他劈了会儿,好让他生炉子,嗬,那炕沿木,是人劈的吗?硬得同棺材板一样,扁木陀好像发了疯似的,一镐头就砍下一块来……不过,他回了宿舍,就不要紧了……”
“他不会冻死吧?”肖潇还是不大放心,“他临走时,为啥说他箱子里还有三条肥皂呢?”
“他醉了。”陈旭打了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再去叫他来吃饺子,好不好?”
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家家户户这时大概都在包饺子,包出一炕面的饺子,拿到外头冻上,冻成一只只银元宝,硬得像石头子,摔在地上梆梆响,然后哗哗地灌进面口袋,灌上满满一袋子,吊在房檐下。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破五吃饺子,吃上一个正月。那一年的享受和乐趣,都囫囵个儿地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