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10178字
“这天头看样儿还得下雪,再下雪,豆子全毁了,我上七分场机耕队借个拖拉机去,今儿天黑前把豆秸都装上拉回去。老边,你带大伙老实干,我不回不许收工,听见没?”
他登上车,顶风走了。
豆秸子摞起来,摞成一堵墙。抓几捆豆秸,扫净了雪,露出块黑土,用鞋尖将那秸秆上的金豆,碾搓下来,一捡一大捧。再把那豆秸点着了,豆子滚在镰刀上烤着,烤出一股糊焦味,贼拉香。
“谁有火?”
没人吭声。隔离室,火也隔离。火墙子在门外,停了电也不发蜡。只是上个月给白菜下窖,窖下见着几盏马灯,跃跃的火苗,跳得人心痒。“报告队长,马灯灭了,要根火柴。”“报告队长,才刚那一根没点着……”骗根火柴也得有招不露。弄到了手,藏在铺下的空心苇子秆里,福尔摩斯也寻不着。那一根是留着抽烟的,哪天派出去装车什么的,不愁捡不上几个烟蒂,一人凑一个,将烟末子抖开了,撕块报纸卷成条,像小蚂蚱腿似的烟卷,一人抽上一口,“咝——”真过瘾!
可这冰天雪地里,上哪弄火?放大镜、搓棉花绳?算了,还是挤成一团躲在这背风处呆着去吧。
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嗖地从豆秸中蹿出来,夺路而逃。雪地上留一行花瓣似的小脚印。兔?獾?田鼠?……你们都有厚厚的毛皮,挡得住风寒。就连你大豆,还有个荚窝。……人呢?茫茫天,昏昏地,任凭摆布……
魏华的伤真就留下了后遗症?病退回鹤岗,求之不得,副连长的额总算空出来了。
那空额由谁去填?
余指导竟当上了分场代理主任,那副指导的空呢?
郭春莓干吗去养猪?大养其猪。还评上了管局活学活用标兵。回农场那天,在大车队前望见她推一辆独轮车,明明打身边过,她却装没看见。一条军裤膝盖上,贴着个蓝色的大补丁,活像个面具。那独轮车上的饲料,装得只差坍下来了。标兵?大概还想当个什么领导哩。倒看不出这女子有这样的雄心。
再写封信,给知青办。……怎么寄出去?
有人踩他一脚。一阵阴阳怪气的哄笑,在四周漾开。
“瞧瞧……瞧那娘儿们,矬得像个土豆……”
“瞧那爷们儿,麻秆一根……”
远远的雪地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头扒着什么。又直起身子,顺垄沟寻去。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附近老乡屯子里的屯迷糊,来捡农场地里的剩。公家的地,收得少扔得多,捡也捡活一家人了……
“那是两口子不是?”有人眨着眼,咽口水。
“两口子?高的高,低的低,够得着吗?”
“那怕啥,中间找齐不就得了……”
“中间找齐?嘿嘿,想他妈的美事儿!”
“谁给说段儿山东快书解解闷。”
“山东快书?好说,听着——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俺今天表表梁山好汉武二郎。武二郎,大裤裆,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干活儿!”老边吼起来。
白雪下是骚动不安的土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粗糙的雪粒下冒出一股腥臊的泥土气息。那欲念,压得住吗?何况是雪。她的肌肤也如冰雪一般,玲珑剔透……不,不许想她。她不是一个欲念,是一片洁白的云,托梦的云。咽着口水想她,是一种罪过……
天暗下来。豆稞子远了,似夜行在铁轨下的枕木,虽看不见,脚踏去,却永无休止。灰色的云,倒近了,索性散成了雾,从野地里弥罩下来,悠悠贴地低回。只是从昏黄的暮色里,伸出一把把若隐若现的小钢锉,开始嘎嘎地锉着人脸、脖颈、电线杆子……
“这风……”他嘟哝。
“这风,这风还咋的?到三九天,让你去掏茅楼,下到池底,那屎尿柱子一根赛一根,跟那画片儿上的……叫啥……桂林山水一个样,那风,还带响儿的,能把人噎死,做个冰山上的来客……”
悬崖?他眉梢颤颤,一阵心跳。还在这里呆到几时?一只食尸的鹰,树洞的熊。镰刀忽然发出阴冷的闪光,游蛇似的蹿出去。雪沫飞扬,枯叶纷落。冻硬的鞋化了,铁壳似的脊背软了,骨头干了——一股火,烤得他大汗淋漓。
到了。他猛地把刀甩得远远。他第一个到达地头。
地头横着一条通往屯子的小路。
他望望身后,轻蔑地吐了口唾沫。
有人踢踏踢踏地从远处走来,毛茸茸的皮帽子耳朵朝天翻着,小风在杂色的细毛上吹起一层涟漪,是个猎手,肩上的双筒猎枪,挂着一只沉甸甸的长脖大鸟。
“野鸭子?”他也伸长了脖。
“不,是大雁。”
大雁最爱吃谷子。猎枪就专门等候在下了秋霜的谷地里,秋天的大雁肥墩墩……
“卖了吧!”
“给啥?”
原来还是氏族遗风,以物易物。反正也没钱,有啥?钢笔、指甲刀……不要?不要可啥也没有了……嗬,对,腿上有一副狗皮护膝,带松紧的,还温乎哩,等着我给你脱。冷?不怕的,吃饱就不冷了……
这笔交易做得还值。地上跑的换个天上飞的。啊,对了,贫下中农大叔,再给根火柴……趁着还活,吃了它。“座山雕”还没回,千载难逢,别害怕,不是演样板戏……谢谢了。回头上场子玩儿去!你们都围着干瞅啥?抱豆秸去,点火,烧热土,和上雪水,搅成一坨泥,往毛上抹,看我给你们做个“叫化鸡”。
啥叫化鸡?西湖菜谱上头十大名菜之一。再破四旧也破不到它头上,它是个忆苦思甜的革命菜——叫化子,就是要饭的,一无所有,无产阶级,同咱们一个样。叫化子怎么还吃鸡?大概是沾染上了资产阶级思想。没关系,先吃再批。……糊上泥巴在火里一烧,香得你除了叫化子再不想当别的。没听说过?你们北佬没听说的事多了,你们就知道猪肉炖粉条子……
快点!看见没有,大道上有灯,狼眼似的,是“座山雕”的拖拉机回来了。点火!没事,十来里地,拖拉机得开个两三袋烟工夫,够了,等“座山雕”到跟前,叫他连根雁毛也见不着。加火!要烧得那泥噼啪乱跳……放心,探照灯扫不着你,就算“座山雕”看见火,不会说是老乡扔下的烟头……
好了,大概好了,闻着香味了,油滋滋响,流出来了……不要抢不要抢,我同老边一人一条腿!剩下的你们分去……咬不动?牙齿冷僵了?哦,是有点生……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拖拉机怎么开得这么快,再快也还有三分钟,让我把这块肉撕下来,咽下去,嚼嚼骨头实在是顶香了,可惜可惜……咬不动,真咬不动,咬不动也吞进肚里去,就是原样拉出来,也不能给你“座山雕”吃了……这就叫做“叫化雁”,南北无产阶级大团结……咳咳,雁毛卡在喉咙里了,痒得想飞,真飞起来就好了,要当就当头雁……臭味?当然,别害怕连肠肚下水一块吃,叫化子嘛,贫下中农,大雁粪也是香的……真要烤一只他妈的“座山雕”才解恨……
“陈旭!”一个破锣嗓子在火光中炸响。
“干吗?”他惊醒,火堆消失了,只有两道光柱魔怪似的逼近。
“***的,说‘到!’“座山雕”在车灯下满脸铁青。
“到。干吗?”
“瞧瞧你那趟豆铺子,干的什么***活儿?”
车头哼哼着,像是被它自己的所见,吓得哆嗦不已。他身后的豆铺在车灯的暗影中歪歪斜斜,遗留的豆稞稀稀拉拉地耸立,支棱八翘……
“给我用手薅净!啥时薅净啥时回!”
“天黑看不清。”他冷冷说。血在咔咔冻裂,五脏六腑,空旷得如一片荒漠。脸面早已无知无觉,风在锉着冰柱似的骨头,发根僵硬得竖起来。
“看不清也得看!”“劳动时间早超过十二小时了。”“十六小时你也死不了。”“你把人当人吗?”“这才叫劳动改造,把镰刀给我!……听见没有,给我镰……”
寒光一闪,镰刀飞出去。单杠腾跃!鞍马!秋千!空中飞人!那弯弯的银钩不偏不倚,挂上了那只魔怪似的大眼。炸角了,金豆飞溅,一团漆黑。许是过了半世纪,那另一只眼,才战战兢兢地勉强睁开,一片混浊,黑暗的地球上,只有一只眼的光亮,照出一个黑暗的角落。
“你小子反了,押回去,反铐!”
……草绳子什么时候折了,钢锉贴着皮肤搅动磨砺,揭掉一层皮,剜去一块肉,锉断一根筋……心也被戳出了孔,殷殷滴血。原来创痛是这么留下的。最后一道防卫,草绳子遗落在哪个垄台,哪条垄沟,哪片雪地?
……怎么这样亮?失火了?天边是什么?一只充血的眼,一个哪吒的风火轮。一只红通通的肉丸子?一只芝麻葱油饼?是月亮圆了。怎么会有这样红的月亮?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血红色的月亮啊……
在通往场部隔离室的路口,他看见月光下有一棵小树,竟然没有落叶,在皑皑的雪地里伸展着银红色亮光的枝条。
肖潇!他在心里喊。他闭紧眼,咬牙走过去。几粒冰珠子从那冻透的胸腔里溅出来。那柔软湿润的小嘴,温热的肌肤,散发着芳香的颈项,永远是一个无可替代的诱惑。也许将要一辈子留在这鬼地方了。即使放出去,也成了这里的一个土圪,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冻了收割,化了播种……可他决不会让别人来得到她的!他有本事自己来搭个窝!给她,同她……
他哆嗦了一下,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手腕上的皮绳烧灼一般地疼痛。
夏日里的野花,一朵朵凋谢了,从草丛中悄悄隐去,草甸子一日日稀疏了,憔悴又衰老。杨树绝望地呻吟,露出光秃秃的老鸹窝。水渠沮丧地沉默了,把昔日的歌,封存在冰唇下,雁群呷呷南去,长一声短一声啼鸣,哀怨而忧伤。未曾拉回场院去的苞米铺子,落上了一层小雪,太阳一出,苞米须上滴答着一串串清泪……
忽然有人吵吵说,要过中秋节了。
肖潇完全莫名其妙。就像在夏天,突然要过年了一样的不可思议。
雪也下过了,冰也结上了,怎么就会过起中秋节来了呢?
但这是确确实实的:天上有一个圆圆的月亮,圆得好像随时会骨碌碌滚下来。
这也是确确实实的:连队食堂,杀了一头猪,每人卖一份大葱炒肉。那大葱粗得像南方的茭白一样,斜斜地切下去,像一只蛏子肉。可惜咬一口,麻酥酥。葱炒肉?笑死人了,葱竟然可以炒肉,这黄不黄、白不白的大葱管,假如同南方那细长翠绿的小葱放一起,就像那北佬似的蛮横粗野。葱炒肉,能好吃吗?一股刺鼻的葱味,把肉香都吞了,辣火火地熏人。她把碗推开,冷冷地斜睨它,不想吃。当然可以把肉片挑出来,奇怪的是,很久不吃肉,肉反倒不香不鲜,油腻腻的没了滋味。
她不饿。一人还发了一个西瓜,一堆沙果。西瓜像铅球那么大一点,挂一层白霜。还有两只硬得像炕沿木似的月饼。
更加确确实实的是:八月十五晚上不用政治学习了。
大家的面孔都像月亮似的放光。不过,那月亮却显得绿阴阴,好像长了毛似的。
她对着月饼和西瓜出神。呆坐了一会儿,从铺底下寻出两张信纸,把月饼包了起来,放在一只牛皮纸的信封口袋里。然后又爬上炕,把信封放在箱架上。想想不妥,又取下来捧在手里,没了主意。
宿舍里老鼠翻天。有一次半夜里,一个鹤岗姑娘从被窝里跳出来,嗷嗷叫,在地上打滚。大家惊醒了,打手电一看,她的一只脚指头不见了——姑娘们从此只好穿上干净的农田鞋睡觉。有时早上起床,炕前只剩下一只鞋了,不知又让哪群耗子拖走,做了它娃娃的摇篮。连被窝里都是老鼠屎,说不定哪天就会翻出一窝粉红色的小老鼠。天棚里更是闹鬼似的,一夜扑腾到天亮……
有一天下午出工,泡泡儿和扁木陀阿根郑重其事地递给她一个软耷耷的纸包,叫她快点趁热吃。她以为又是烤苞米或是煮土豆,打开一看,吓得一下子把纸包甩出老远——一只红通通的无头老鼠,扑来一股又香又臭的怪味。纸包落地,心疼得泡泡儿直跳脚。他拎着那只从草棵里抢救回来的美味,咽着口水说:“你吃吃看嘛,吃吃就晓得好吃了。大串联在广州,我看见过蛇店和老鼠店,不骗你……真的,在这里,又没有东西好吃吃……”
吃老鼠肉?她宁可饿死。
就是真的顿顿吃老鼠肉,也不可能把老鼠吃光。陈旭就编过一个顺口溜:“东北三大宝:耗子、跳虱和小咬。”陈旭,你想我吗?“破月饼还舍不得吃,留着喂耗子!”对面炕有人冲她拍巴掌。你知道我留给谁!她终于把月饼放在铝制的饭盒里,才松了口气。下次再去看他的时候,就可以带给他……
“聋啦?小肖,”有人在门口喊,“余主任让你到办公室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