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6252字
他翻身爬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座冰山下挣脱出来,赤裸裸暴露在一片雪原之上。空荡荡茫茫无边。一阵寒颤,又一阵寒颤。他和她像两块互不相干的石头,像两颗从高空坠落的冰雹。全世界都回到了冰川时代。那鲜嫩欲滴的草莓谷呢?只有恶心、虚空,犯罪似的恶心……
他披一条撕成两半的灰毯子,呆呆坐着,两眼发直,久久望着墙壁,忽然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给我回来!
灰毯子从他肩头滑落下去,露出半年来明显消瘦下去的前胸。他的牙齿打战,身子一阵阵哆嗦,他伸出两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的肩。一双闪烁着仇恨的蓝光的眼睛,罩住了她赤裸的全身。
“你回来,我们从头开始。按你说的那样生活。”
她毛发直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也许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保证。
“你说什么?”她问。
他摇摇头。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仰起头,从他那双此刻睁得很大的眼睛深处,看见那个折磨了她许久的恶魔,正静静躲在一边,舔洗自己的伤口。狼来了!它觑视着她手中的纱布,妄图将它变成一团诱她走向深渊的迷雾……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去抓周围那一件件扔得凌乱不堪的衣服,默默穿好袜子,套上棉,慢慢系着鞋带。
“我不会再相信了。”她喃喃说。
他颓然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神情恍惚。
“相信什么?我是说——你可以走了。你放心,从你不是我老婆那一天开始,再不会有……这种事体了。”
他的脸,在昏暗的浮尘里,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伤心自嘲的苦笑。这种凄惶之情同他平日的傲慢判若两人。她的心怦然一动,溢满苦涩的酸水。她也许应该吻他一下作为告别。她默默站在地中央,身子像被一股气流冲击得摇晃起来。
“好啦,你走吧。”他的声音重又变得冷峻严酷,“明天早上,我在机耕队的拖车上等你。一定。”
她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飞快地穿行。走廊两边是无数的门,每扇门上都有一个扁扁的钥匙孔。
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房间里有一铺炕,铺着席子。炕中间有一根巨大的圆柱,一直伸到屋顶外面去。有这根圆柱,她的房子就不会塌下来。她想。
她看见圆柱的出口有什么在闪动,好像是一个人影。
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窗外有一个小湖,她跳到水里去,一条金鱼向她游来。金鱼吐出的每一个水泡泡都变成了一只只金色的蘑菇。一面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撒下来。她逃上岸去,阳光下,她看见自己原来穿着游泳衣。我在游泳呀,她大声叫道。
“因——双——方——感——情——不——和——分——居——半——年——请——准——予——离——婚——”
一个瘦瘦的老头,坐在一张没有抽屉的办公桌后面,捧着那张介绍信,结结巴巴地念道。念完了,眯起眼,威严地打量他们。他似乎很乐意处理这件事,对他们充满了兴趣与好奇。以致于他的审视长达半分多钟,来回转动的眼珠一定有些疲倦了。
“都是知青儿?”他问。
她点点头。
“浙江的?”他把“浙”念成“哲”。
她又点了点头。
“结婚多长时间了?”
“一年半。”
“有孩子吗?”
“有。”
“因为啥,感情不和?”
肖潇低下头。
“不是有了孩子吗,怎么会感情不和?”
他在提问中同时得出了一个难以收回的结论。
“问你们话呢!”他伸伸懒腰。
肖潇讷讷说:“这种事……一言难尽………分场知道……分场同意了……”
“那你找分场办去吧!”他显然生了气,“这样一辈子的事儿,闹着玩儿呀?”
陈旭重重地咳了一声,突然说:
“感情不和,主要是我的责任。我道德品质恶劣,经常旷工、酗酒、偷窃、诈骗,我干了许多坏事,她没法和我过下去了。我也改不了了,所以我同意和她离婚。”
他说得那么平静、坦然,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
临时法官惊愕地张大了嘴,眼睛的形状变成了一个竖的橄榄,半天说不出话——
“是,是事实吗?他说的那些?”他总算想起扭过头来问她。
她的眼睛里霎时充满泪水,向陈旭投去感激的一瞥。他避开了。男子汉!呀,假如在平日,你也能这么严厉地对待自己……
“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有些不耐烦。
“是的。”她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可她情愿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们彼此还是否相爱?为什么要由也许从未体验过爱情的人来主宰他们的命运?她不知道万一离不成,她该怎么办。
沉默。法官摇着腿,抽上了烟,在烟雾里,他变得越发纠缠不清。
陈旭向他凑近了几步,扔过去一包“迎春”烟。“帮帮忙吧,主任。”他显得愁眉苦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自己的脑壳,“我是个落后分子呀,她是个革命青年,离婚是阶级关系发生了变化,是阶级斗争的反映,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关系到我们走哪一条道路的问题。最高指示说:世上决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
“哦。”他站起来,打了一个呵欠,既然涉及到阶级斗争……他的表情已变得警觉而严肃。他兴味索然。
他拿出一串钥匙,去开屋角的一只木柜。在里面翻动着什么。他翻了很久,居然没有结果。这时有个人推门进来问他一个什么事,他嚷道:“这里头的离婚证哪去了?妈的,八百年也没人来用一回——”“上政工办去找找。”那人提醒他。
他出去好久,最后拎着一沓纸片走过来。“添(填)吧。”他对他们说。
以下的手续是简单的。性别、年龄、财产、离婚理由……
只在写到“子女”这一栏时,“临时法官”哼哼着问:
“孩子归谁?”
“归我。”陈旭抢着回答。
“你同意不同意?”他问她。
她感觉到,陈旭向她投来近于求救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如果她点头,意味着她将从此失去陈离。如果她摇头,很可能即刻前功尽弃。他说得出做得到。你不把我当妈妈,我怎么给你当妈妈?陈离没有妈妈也长出了牙齿。他太像他的父亲了,像得叫她颤栗。
“快说话!”临时法官的蘸水笔尖上挂着一滴墨水。
“我们早说好了,孩子归我。”陈旭斩钉截铁地重申。
一笔多么残酷的交易。他奉行了自己的诺言。她难道不应当“报答”他吗?
那滴墨水,落在纸上,变成了法律。
她惊叫起来:
“……如果他再结婚,儿子要还我……他不能有后妈……求求你写上这个……”
“再结婚?”陈旭苦笑着反问,突然暴怒地大叫起来,“假如你再结婚呢?我不能让他有后爸!”
“法官”的同情完全倒向男人。他敲敲桌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归男方,你一分钱抚养费不拿,还闹个什么劲儿?”
他接着举起笔,在那张纸的“备注”一栏上,庄严地加上了一行字:
“孩子归男方所有,女方不得干涉”。
然后他举起大印,在嘴边呵了口气,往纸上狠狠地砸下去。
于是她和陈旭各人都得到了一个血红的圆圈。他们的名字分别落在红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