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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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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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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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200字

——思澄堂。自从出现了她,自从她坐过思澄堂的台阶,一切一切的思维、思绪,都散乱又迷混了……


她消失在教堂的大门外,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样的少女,他见得多了,可没有一个会说:“红卫兵去做礼拜了?”没有一个会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等他醒来,却又娇嗔地一抿嘴,说:“找你!”


他开始经常钻到教堂的大字报堆里去午睡。


午睡的时候,他常常敞着大门,期待着一个细嫩的嗓音,从空荡荡的拱形屋顶降落下来。


她没有再来,只是寄来过几篇稿子。他在稿子后页发现了她家的地址。她不希望退稿寄学校去。


他继续在大字报里午睡,纸很薄,尽管他从十几张增厚到三十几张,桂花开的时候,他还是感冒了一次。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忍受冰冷而沉重的纸被,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冒——他得承认啦!


感冒刚好一点,他就按着那稿上的地址,到她家里去找她。那是一座二层的旧砖房,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敲了很久的门。门开了,看见一屋子的书,东倒西歪。她淹没在书堆里。头发上、鼻子上都是灰。互相似乎都有点不认识了,他把手伸给她,她却红了脸,局促中,把一摞书哗啦砸在他脚背上。他看清了,她正要把地上床上堆的书,放进一只大木箱去。


“爸爸说,那些封资修的书,要卖掉,”她眼神凄惶,“可我不知道……哪些是……”


《欧根·奥涅金》,《伊利亚特》,《失乐园》……


真他妈的一本都不该卖。他连借都借不到。“文革”初他偷过一麻袋书,全是中国古典文学……


“做啥卖书?现在……”


“妈妈隔离了,清理阶级队伍,说不定,要抄家……”


她仰着脸望着他,信任而坦白,像是对一个老朋友。他感动了。二十岁的生命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冲动,想把这个小小的姑娘,紧紧地抱起来,用他屋檐一样宽宽的肩膀为她遮风挡雨,像一棵树护卫一朵孱弱的小花那样。不,只是她。只是为她。


他得到的实在已经太多太多了。万人大会、社论、吉普车、电话……甚至连思澄堂的上帝也让位于他,他相信。只是,在那转瞬间获得的广大世界里,却没有这样一个女孩,会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宣传车的大喇叭里熟读最新指示,或是在教堂的那架旧钢琴上,叮叮咚咚地弹语录歌……


他住的那条小巷,聚集着翻砂工、挡车工、卖豆腐脑、修拉链、踏三轮车、磨剪刀师傅。还在幼年时,他就为自己生煤炉、倒马桶的前景深深忧虑和苦恼。那小巷里的姑娘只关心钩针、玻璃丝和盐晶枣……


但他决不会对那些坐着爸爸的小汽车来上学的小姐们去献殷勤。小姐?他讨厌她们。无产阶级是什么?是小汽车、保姆,还是优先录取和保送?他也不属于这个阶级。他只有门门功课一百分的成绩单和一套洗换衣服。他和她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堵墙,只有在她们父亲的追悼会上,她们的眼泪才会变苦。


……可是那个纤细的小姑娘,会在教堂冰冷的角落里,一遍遍改她的稿子,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体,那么温和,又那么倔强地抵御着多舛的命运。摸不着她的棱角,她却分明是坚硬而有弹性的。


他会好好爱她。爱得所有的人都羡慕她。他要把她养成一棵结结实实的果树,有花有蜜,有种子,有鸟儿唱歌。还有,儿子!


嗒一声,锁开了,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


他们蹑手蹑脚走进去,点亮蜡烛。仓房竟是地板,堆着些杂物,有一只长竹榻,积满灰尘,他们轻轻地打扫,烛光中墙上出现了两个巨大的影子,长着犄角,披散头发,张牙舞爪地晃动。


“像个魔鬼!”肖潇差一点被自己的影子吓一跳,定定神,又扑哧笑起来,“哈姆雷特……”她说。


“轻点!”陈旭压低嗓音提醒她。


他们在一只旧木箱里,找到一条旧被单,几件旧衣服。竟还有一股樟脑味。蚊香点着了,袅袅的影子里,又多一点情节,那魂灵在四面墙上来回走动,时而安静,时而狰狞,忽而分散,又忽而聚会。


“嘻嘻,像演皮影戏一样……”


她望着自己的影子出神,怪好玩,忍不住又要说话,一回头,见陈旭瞪她,便吐吐舌头。


陈旭把她拉到身边,捋捋她的头发,贴着她耳朵轻轻说:“床都弄好了,你千万小心,不要弄出响声。我走了,你就好好困觉,蜡烛吹掉,半夜小便,那地板角落上有只洞……明天早上等他们都走开了,我来开门把你放出去。”


她不作声,两个影子都默默。


“听见没有?”他问,“里头插销要插好。”


一个陌生的魔窟,留下一个影子,吹熄蜡烛,更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老鼠、蜈蚣……谁知有没有蛇和黄鼠狼。那黑洞洞的梁上,也许吊死过人……不远的邻家客堂里有一口空棺材……


她扑在他怀里,扳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喃喃说:“我……怕……”


他低下头,用下巴抚她的肩,又亲亲她的颈子,说:


“我不到外头把锁锁上,天亮了会叫人看出来的……”


她却把他搂得更紧,含糊不清地低声恳求:


“现在天井里……有人乘凉……你晏点走,陪陪我……”


她放开他,顺手把竹榻上的一条旧席子铺在地上。自己半蹲半跪地坐在他旁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心神不定地望着他。


黑黑的瞳仁里,跳动着两朵金红的烛光。那烛光是灼人而又坦白的,充满了信任和期待。——走进去,那里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陈旭猛地抱住她,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可没那么傻,本来,本来,本来他就不愿走。烛光下,她的细嫩光滑的皮肤,罩上一层淡黄的光晕,那平日里的白皙,更多了一种滋润,柔和得像晨色中的湖水,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味,忽前忽后地萦绕着他。他弄不清这股气息来自哪里,只觉得它像一个诱人的精灵,要把他引向一个无声的漩涡,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或是一个极乐的岛屿。


他觉得自己融浸于一片清粼粼的荷塘之中,被那淡雅的清香缠绕围囿……它从含苞欲放的荷花心里,从荷叶的盈盈绿色上,从脚底下黧黑而芬芳的泥土中,幽幽传来,摩挲他的全身,撩拨他每一个毛孔。他贪婪地吮吸,变得昏昏然、醉醺醺、热辣辣……它唤起他一腔炽热而凶猛的渴望,只愿把他魂灵和热血,作一次淋漓痛快地喷泄倾洒,报答给那一片温馨的土地……


他的呼吸急促了,全身都在颤抖,一种莫名恐惧,一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使他透不过气。仿佛有一股绵延无尽的汹涌浪潮,要把他和她吞噬、淹没,卷到不知名的远方去。他难道还能期待世上会有什么别的快乐?在理想的泡沫和幻影的碎片里,如今只剩下了她——一朵风雨飘摇中的小花,一颗灰烬中残留的火星星,一丝黑云中的光亮……


草莓谷!那新鲜饱满的浆汁,等待采撷,等待燃烧,等待暴风雨。她曾经拒绝过,但她不会再拒绝了。


他紧紧勒住她,那条光滑而精湿的小鱼。只有在那疯狂的厮杀中,他才能找到他的寄托,他的归依。在这个神秘的时刻,他突然迷惘又困惑——他不认识自己了。那短短瞬间里,他重复了人类的全部历史,他闪电一般穿过几十个世纪,回到远古时代,在那里竟然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祖先。原来祖先不是猿人,而是一条巨蟒,一头雄狮,一只野牛,一个金铃子,或是随便什么生命……他觉得自己明明死去了——灵魂飘飞,躯体空空,神经崩裂,筋疲力尽,却又发现自己活了过来——在那巨大的双重叠影中奇迹般地复苏、重生……


她往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里走,洞壁垂挂着奇形怪状的白色钟乳石。远远的一块巨石上,蹲着一头大象。


大象用长长的鼻子把她卷起来,鼻孔里喷出噗噗的热气。她觉得它像一条大蟒蛇,把自己从头到脚一圈一圈缠绕起来,又像一个透明的大水母,整个儿罩住了她。


她又热又闷,渴得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害伯。她想挣扎,手脚却绵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答应我!有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大象驮着她往里走,它是那样的健壮有力,她抚摸它的大柱子一样的腿,紧紧地抱住了它。带我走!她说。我要!她说。我是你的!她说。我……


她渴极了,一团火勃勃地从心底蹿上来,她不觉疼,只是渴。身子开始抽搐,一阵阵悸动,又痛苦又快活。灵魂不再属于自己,身体也不属于自己,只有它,一个如云如水如烟如雾的缥缈形骸,牢牢地攫住她,鞭笞她,抚爱她。她同它连为一体不分彼此。她分解融化为无数的碎片再也难以恢复原状。她几乎昏迷过去,却又清楚地觉得,她马上要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永远告别她的少女时代。


抱住我!她喊道。红色的烛泪汩汩流淌,房梁倾斜,四壁旋转,世界在毁灭!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


她的心怦怦直跳。黑暗中,她听见瓦片上稀里哗啦地响,几声猫叫,叫得人毛骨悚然,又沉寂下去……


她看不见什么,只有一阵均匀的呼吸,从身边传来。


她拉过他的胳膊,偎依在他怀里,嘤嘤地低声抽泣起来。


她走进一家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却看不见银幕,她找自己的座位。看见一只翻起的椅子背,赶忙走过去,刚要坐下,发现椅面上没有板。又看见一只翻起的椅背,刚要坐下,发现它也没有板。她只好走开去。墙上有扇门,写着“太平门”却上了锁,她怎么也推不开。


有两点亮光从远处忽悠忽悠移近,她以为是电影院的服务员,走近了,发现竟是两只灯笼,外婆一只手提一只灯笼,笑吟吟地向她走来,嘴里念叨:


猫也来,狗也来,蚕花娘子同介来……


妈妈呢?她问外婆。


外婆眨眨眼,不说话,她定睛看,发现原来是妈妈。妈妈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里一绺绺银丝。


妈妈——她叫,却发不出声音。


她朝妈妈走去,想替妈妈摘掉那些白发。妈妈却转身走了,走得好快。她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她跑起来,眼看快追到了,妈妈却不见了,消失在一道布满铁丝网的围墙后面。


她敲门,踢门,却敲不出声音。许多门,没人开。最后终于发现一扇门上挂着两只红灯笼,她冲进去,却见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皮圈椅里,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工作服,拿一支笔在写字。她看看这个人,眼睛大大的,额头高高的,很像自己。她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爸爸了,不过不知他为什么坐办公室,他不是早就被赶去当装卸工了嘛,天天挑煤。她凑近一看,原来他在写外调证言,密密麻麻一大张。


陈旭这个人,嗯,当过反动学生,政治上没前途。爸爸哼哼。


我不要前途,要爱情,要战友!她嚷嚷。


爱情,你多大,不害臊!你要同他好,永远别回来!爸爸用拳头砸写字台。你滚!


滚就滚,我就要同他好……泪水一颗颗从她眼眶里溢出来,她去找妈妈。一所破房子里,只有一头牛哞哞叫,没有妈妈。


她把一只口琴、一些小画片和一个洋娃娃放进箱子里去,还有一张妈妈的照片。有人交给她一张户口迁移证,反面却是一张汽车月票。


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