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5500字
所有的房屋都粉刷一新,连马号牛舍,都刷得像要住人娶亲似的;大暖窖已破土动工,今年冬天的白菜、土豆将吃不了地吃;分场办公室门口,新安了两块其大无比的黑板,用来写大批判文章或是大字报大标语什么的,老远就望见红红绿绿一片,很有气势;青年食堂安上了纱窗,桌子铺上了白塑料布,还转圈钉了四方框的木凳凳,谁也甭想揣回家去。食堂进门的墙上,写着一行红漆大字:“筷子磨短了,酒壶捏扁了,椅子坐散了,离新沙皇不远了。”
这字是写给上头来的人看的。大小官儿一律不做小灶伺候。就连余主任来了,也一样,在食堂同青年一块儿排队买饭吃。谁都知道郭爱军是管局政治部主任余福年培养的“点儿”,他不搞特殊,别人还有啥说的?这一整,气跑了好多检查工作的科员、科长、处长什么的。只有李书记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表扬了郭爱军。又有总场广播站写了小评论,提倡向七分场党支部学习……
那广播传回七分场的时候,分场的青年正在集体宿舍互相搬东西,按郭爱军的指示整顿调换,重新编排。大康冲着电杆上的喇叭做个鬼脸,嘟囔一句:“弄景!”
肖潇忍不住问:“你老说弄景弄景的,到底啥叫弄景?”
大康撇撇嘴,说:“弄景也不明白!就是尽瘾儿摆上一个景儿,让人看,不是真景儿,是假的!那余官儿,不在这疙喝酒,不会换个地儿喝去……”
她默然。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大康。就是萝卜头,也好像对郭爱军憋了那么一股劲。分场放电影《龙江颂》,他在人群中一边啃着青苞米,一边嘻嘻地说:“我看江水英同郭主任蛮像,要不怎么叫龙江风格,龙江龙江黑龙江嘛……”肖潇瞪萝卜头一眼。她不愿意他们这样挖苦郭爱军。毕竟是她的到来,敲响了这个桃源的沉钟,将一潭死水搅得生气勃勃。出工的哨音响了,分场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响了,开会前的歌声响了——它打破了这遥遥僻壤的沉闷和平淡,使生活重又变得紧张而充满期待,肖潇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不甘寂寞。那只折断的钳子只要略微长出一分,就痒痒地想伸出去比试……
过了夏至,三江平原一带就呈现出旱象。那些水珠子在春天降到大地后,大概都外出串联,没有按时返回,以致入夏以来,白云朵都似挤干了的棉絮,在天空拉拉扯扯,却滴水不漏。春雨委实下得很多,连夏、连秋的雨,都预支了出去,最后自己也犯了渴。这一年麦收期,破天荒一连十几个大晴天,晴得干瘪的麦穗嚓啦嚓啦冒火星,平坦的黑土地上裂了龟背纹,于是春播时趴窝的康拜因和割晒机全体出动,几天工夫,就把百十垧小麦,通通收回了场院。总场广播站的喇叭一天播了三遍: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七分场全体机务战士在党支部领导下,麦收进度居全场首位……
萝卜头端着饭盒来,嚼着满嘴的西葫芦问:“产量呢?”
肖潇笑笑。产量是次要的,灾年夺丰收,重要的是人的精神面貌。夏锄、麦收、基建、整顿……郭春莓每天拖着她的病腿,从露水沆沆的大豆地,到臭气烘烘的马号,事必躬亲,无处不在。额上的汗水一串压一串,她竟有两个月没出去讲用了。鞋头上的补丁一层加一层。她累得半夜直哼哼,天一亮却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小小分场,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她的肩头,她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
肖潇叹服了。几个月的观察,她不能不佩服郭爱军。她什么时候能撵上她?
郭春莓不但能干、能说、能吃、能睡,脑子也能动。有一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突然死了一头牛,她立即让楚大夫解剖检查,结果在胃里发现了几枚钉子。饲养员被带到办公室审查交代,她让肖潇作记录。郭春莓说:“这不是简单的钉子,是阶级斗争。”楚大夫列席会议,插言道:“牛吃草时候误咽铁钉常有。是饲养员疏忽,不是破坏。”徐主任蹲在炕头,吧吧抽着烟管,说:“俺这疙没啥阶级,都是农工。”郭春莓沉下脸,亲自念一张报纸:“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念到一半,徐主任火火地站起来,咧嘴骂:“没见过洋拉子倒上树的!七分场到了儿谁说了算!那机耕队、基建队、大车队、畜牧队,没有我,听你个六!你是哪儿批的党?场部,俺是哪批的?三江地委。你有个级没有?俺向你请示个***毛?”
说完,往地上啐一口痰,怒冲冲,走了。
肖潇被徐主任这一顿突如其来的发作,弄得晕头转向。正发懵,听见郭爱军坚如磐石的声音说:“今晚开批判会——”
她茫然望去,见郭春莓的眼里没有她所担心的一滴委屈、气愤的泪水。而像一片烈日照晒下的沙漠、蒸腾着的烟尘。
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郭春莓?
一片浅浅的水湾里,游动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有一条黑色的金鱼,像狮子一样披着长毛,眼睛像红色的灯笼闪闪烁烁;有一条金鱼长着蝴蝶一般绚丽多彩的大尾巴,在水里呼扇呼扇漂游;还有一条金鱼不停地吐着翠绿色的珍珠,用手掌一样的鱼鳍去拨弄珍珠玩儿;一条巨大的、身上有紫色花纹的金鱼朝她游来,几乎同鲸鱼一样大,宽厚的脊背上驼着一座白色大理石圆柱的宫殿,一个老太婆在岸边对着金鱼鞠躬,说:我不想再做世袭的贵妇,我要做个自由自在的女皇。
金鱼们朝一条大网中游去,又从网眼中穿出,摇摇尾巴不见了。
她在沙滩上捡到支铅笔,没有削铅笔的刀,就把铅笔扔了;又捡到一支圆珠笔,却怎么也写不出字,她把圆珠笔扔了;又捡到一支毛笔,可是找不到砚台,磨不出墨汁,她把毛笔扔了。她想找一支笔写诗。
有脚步嗒嗒追上来,是郭春莓。递给她一支红蜡笔,她用它一写就写出字来——
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
刚写出来,就印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农字,写成;场字,写成;样字,写成,可她记得自己并不会写繁体字。
大康把报纸狠狠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踩一脚,嚷道:你溜虚!
萝卜头嘻皮笑脸地挤过来说:肖姐又不会写繁体字。这报纸是解放前的吧,那时我们还没生出来呢。
她睁大眼睛读报,报上的文章果然是文言文,根本读不懂。她说:那是余主任改过了,昨天郭春莓还把稿子给他看了呢!
大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朝她笑了笑,递给她一把煮熟的青毛豆,说:往后呀,没有那弯弯肠,别吞那镰刀头,看把你卖了,还不知上哪找钱花去。如今的七分场,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哟……
金鱼又游过来……
就在《三江日报》发表了署名为:半截河农场七分场通讯员的那篇《半截河农场七分场百日大变样》的小报道的第二天傍晚,肖潇下了工正在洗睑,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喘喘的粗气,一个熟悉的声音,结结巴巴问:
“那,那张报,是你,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