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5
|本章字节:6538字
肖潇曾到政治文化室去过几次,在那空荡荡的书架上耐心地来回搜索,希望发现一点可读的东西。几本新书她都虔诚地浏览了一遍,谈不上喜欢,也决不敢藐视。反复咀嚼,虽然味同嚼蜡,仍是惶惑地崇敬。那些杂志,大的《红旗》、《学习与批判》,小的《党的生活》都在左上角用钉子打了一个洞,系上白线,吊挂在墙上的一排钉子上。也不知为什么,右下角却一律地卷曲起来,朝天翘翘,像一棵棵横向切开的卷心菜。文化室最初开放的时候,来的人也不少,大多都转一圈,就嘻嘻地走了。架上的书,仍是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她只发现过一本厚书,竖立在那里,白纸页的顶端露出奇怪的一道黑印。抽出来,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未等她翻,书就自动打开了,好似安着弹簧,恰恰打开到留下黑印的那一页,上写着:第八章,生理卫生。
那时候管文化室的,是一个高个儿的哈尔滨姑娘。大家出工的时候,常看见她出来倒洗脸水。后来她突然不见了,听说是到青岛去当了兵。
她走以后,文化室就关了门。
肖潇悄悄地到文化室门口去张望过,她觉得他们的生活里又关掉了一扇窗。尽管它空无所有,她却愿意它天天开放。
李书记第一次来蹲点以后,有一天余主任把她找去谈话:
“政治文化室要恢复了,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嘛。哦,分场革委会,决走让你来担负这项革命重任。嗯,因为啥?要明白,因为你,已经在农场扎了根。扎了根,是知青的榜样……”
扎根?很新鲜。只有先进典型在讲用中,才用这两个字,她从来没想到,“扎根”会同自己联系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
余主任还说了许多,似乎是说,文化室是每天晚上和星期天开放的,所以平时每天下午,她要代替邮递员到七分场邮局去取邮件,另外,还应该常常给总场广播站、给《三江日报》,写写通讯报道,一星期一篇,写稿子的话,可以用工作时间……
开放文化室,代理通讯员、邮递员,这是以前三个人的工作量。
但她不会讨价还价。她只顾惊愕,只顾兴奋,只顾点头了。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照顾,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一点眩晕。全分场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在争这个不下地的活儿。坐地户凭交情,外来户靠送礼。而她,她,她还是余主任顶不得意的陈旭的老婆。她。这到底为什么?
陈旭大不以为然地撇着嘴说:
“不就是管管图书,有啥稀奇?你有骨气,就不要去!你晓得鲇鱼头打啥格鬼算盘?”
“大概,不是鲇鱼头……”她犹豫地分辩,“我想说不定,是李书记的意见。他上任半年,已经两次‘精兵简政’了,总场中学的‘子弟兵’老师都换了知青……”
他嘟哝:
“他爱才,有眼力,爱才为啥不用我陈旭?”
她没有力量抵御文化室的诱惑。无论陈旭怎样讥讽,她开始去上班,开始满腔热情而又小心翼翼地参加机关的政治学习。当她轻轻掸去一本本白皮书上的浮灰,又找来纸墨,一笔一画地写下“政治文化室”几个毛笔字的时候,她突然第一次觉得,从今以后,她真是这个农场的人了。奇怪的是,即使在结婚登记的那一天,生孩子那一天,她都从未这样想过。
我想我还是到广大的世界里去好。小鸭说。
好吧,你去吧。母鸭说。
今天是她上任后第一次履行通讯员的义务。
那团火烧到身后去了,前面是一片灰黄的苞米地,稀稀拉拉的垄,密密麻麻的人。
这场大会战同李书记一齐突如其来。他亲自挂帅当了总指挥。如果他不第二次来蹲点,这块东大甸子的苞米地,就得扔到明年春。上头来质量检查组,余主任有办法对付,让人把路边的庄稼割倒,再让食堂炒几个菜,弄几瓶好酒就能混过去,他回回都这么糊弄。没想到,李书记来了,三天之内,走遍了所有的地号,包括这块偏僻的涝海,第四天,便调集了各连队所有的劳力,亲自带队打这场歼灭战。她刚才听余主任说,李书记要采用包干制,每人包割包掰包码堆,后头跟上质量检查员验收。这法子妥不妥,有待实践。他要上场部去开会,详细情况只有回来听汇报了。
她走下牛车道,穿过一片蒿草,走近苞米地。不到半天时间,苞米已割出去老远,露出斑斑驳驳的褐色田野。干活儿的人已缩成一个个小黑点儿,随着捆得结结实实的苞米秆铺到远处。她踩着垄沟走,不时有未砍倒的老苍子勾住她的裤脚。她蹲下去摘苍耳籽,便看见堆在垄沟里焦黄的苞米穗儿,实在是又瘦又瘪。
“刚到北大荒时,河沟子里的鱼,老了,满满登登……我开一枪,一枪打了四百斤……”
有声音,从离她最近的苞米趟子上传来。围着一堆人,横倒竖卧,似在休息。一个瘦小的个头,埋在一堆知青的黄棉袄中,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
“鱼多吧,狼也多。多到啥程度?一下黑,周围那绿色的狼眼睛同天上的星星似的。嘿嘿,不是吹牛,信不信,我专爱打狼,打着了,就做一锅狼肉给大伙解馋……”
肖潇能从那一阵阵哄笑中,辨别出那个带河南腔的沙哑的声音。不过她可没想到他在给大伙讲故事。这个李书记。从来没有,没有过一个分场领导,坐在地头……
“开荒,开荒那咱……”一个瘦高的人影从地上站起来,揉揉眼,提提裤腰,刘老狠。定是让笑声吵醒了,也来了劲,“开荒那咱,是蚊子多,小咬多……”
有人打断他:“怎么个多法呀?”
“多得……多得上茅楼,往草棵子里一蹲,腚就咬烂了。要拉屎,就得上树,蹲树杈上……”
又笑,笑得人肚子疼,肖潇也皱着眉头笑。有人发现了她来,拉她坐下,她坐在一堆苞米秸上,腿却硌得生疼。低头一扒拉,苞米秸下露出一堆汽水瓶。
有人贴着她耳朵说:
“别吭气,是李书记买的。和大伙比赛抱垄,赢汽水。他输了一回了,不服气……”
肖潇睁圆眼,望着这位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场党委书记。他那树皮一般坚韧而沉着的脸,这会儿变得如此天真单纯;大咧咧、美滋滋地吸着知青递给他的劣质烟,那坦率而明朗的微笑,忽然使她深深感动……
“喂……李书记……”
牛车道上有个骑车的小伙,双手拢成个筒,一边走一边大声喊。
“李书记,在哪?”
他从苞米秸上刷地蹦起来。
“……在……这……”
那人寻着声音顺垄沟小跑起来:
“场部来电话,管局书记来了,让你回去……”
他脸上顿时变了色,阴沉沉地拉下脸,扯着嗓子喊:“回电话去!你告诉他们,小车能到半截河,咋就下不了分场?说我老李头说的,要找我,下来找!”
回过身,一挥手,吼道:“干活儿!”
汽水比赛又开始了,她在垄台上发了一会儿愣,那报道从哪开始呀,汽水?故事?文不对题。她弯下腰,磨磨蹭蹭地选择了一条垄,掰着苞米棒,心里寻思着该插空找几个人唠唠才好。
正犹豫不决,一抬头,见李书记眯眼望着西边的垄,望了一会儿,拎着镰刀,朝那儿大步流星地奔过去。
西边的垄上,有几个人影。他们干得特别快,把所有的人,都落下一大截。
肖潇忽然觉得,其中那高个子,一举一动,很像陈旭。
她跟过去。
李书记走近那趟子,弯下腰,翻动着苞米秸,边翻边走,走了好一段,直起身,脸色铁青。叹一口气,赶上去。
“哦,小伙子,干得好快呀……”他笑呵呵说。
那人挺起腰,冷冷瞥了他一眼,是陈旭。
“你们快是快,掰得可不净。”他仍然强笑着,“光图快,可不行哟……”
陈旭望着他,一言不发。
肖潇望着他趟子上那一堆堆比别人都稀少的玉米棒,心里早已明白他的招数——他把苞米割倒,只掰下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的苞米棒还留在秸上。所以他比别人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