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8308字
在两难的夹缝中,我想了个守作为“饮食”、攻作为“引线”的办法,具体说是,初中、高中各编一本,选文都是六十课(有的课收文不只一篇),选文方面广,求精,而且篇幅不短。每一册选文都是从古代到现代,初中浅,高中加深到中等。估计有些学生喜欢文言,读完一、二两册,还想多读一些,以求再提高,又编了个第三册,收再加深的文章,书末尾还收了两篇附录,一篇是“古籍笺注举例”,一篇是“文言参考书目”。总名为《文言文选读》。每一课,选文前有“解说”,目的有近,是介绍本篇的情况,有远,是介绍可读的古籍的情况。选文中间有“段落大意”,末尾有“研读参考”,都是为帮助深入理解。词句的注求详尽,为的是自学也不会有困难。这样编,主观愿望是:认真读完这三册,就会获得一般文言作品的能力,这是发挥了饮食的作用;读完这三册,有了读文言典籍的兴趣,还想多读,就会知道读什么,如何读,这是发挥了引线的作用。
设想成熟,领导编辑室工作的人没有不同意见,以后的工作就由我全权处理。先组班,约三个人参加:我的大学同班李耀宗(年岁略小于我,原在某中学教语文,已退休),我的知交张铁铮(小于我近二十岁,在北京师范学院教书),我的同事潘仲茗(女,小于我超过二十岁,曾助我编《古代散文选》下册,还在编高中语文课本)。人选定,编的工作开始。排在最前的是选篇目,原拟用民主的方式,都推荐,然后协商。试行,迟迟不能进展。不得已,改为我选定,由他们三位复核的办法。显然,这选定,之前就要翻大量的书。翻检,有难易,大致是习见(义为选本上常见)的人(如苏轼)和习见的书(如《论语》)容易,不习见的人(如李慈铭)和不习见的书(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不容易,因为要到大海里去捞针。
还想兼顾自己(对文章好坏)的看法和传统所谓名篇,比如选“笑话”是求选材面广,选诗话、词话、笔记之类是觉得比重气势、内容平庸的古文好,选王荆公的《读孟尝君传》,只因为它是传统的名篇,而在“解说”中点明,文章有严重的缺点。如此,我选定篇目,交他们三位复核,他们,也许是乐得坐享其成吧,很少表示修改意见。其后是分篇目去做。有编散文选的经验,“解说”,与其分别起草,交我统一整理,反而不如我一个人写省事,于是由我一个人包。
不久,觉得“段落大意”和“研读参考”也以走这条路为好,于是也由我一个人包,结果他们三位就只管注解,注完交回来,由我修补定稿。工作程序上了轨道,按部就班往前走,计由1980年晚期上路,到1984年中期第三册完成,用了将近四年,这项工作才算结束。三本书,由效果方面看,应如何评价呢?内举不避亲,当仁不让,视同药方,自信开得不坏,是用作学习文言的课外读物,或扩大,用作学习文言的自学读本,至少在当时,是最合用的。但计算效果,又不能不管服用后的情况,而这后,之前,还有肯服用不肯服用的问题。有多少人,甚至有没有人,照方吃药,结果就治好了病呢?也许只有天知道。但不问天而问人,我是怀疑主义者加悲观主义者,自己推想,恐怕情况是“可怜无补费精神”吧?
记得这《文言文选读》第三册完稿是1984年5月,我命定不能享清福,又没有兴趣加入编语文课本的行列,就想还是单干,对付文言,已编的散文选,选读,所供应都是感性的,无妨再编一种,供应理性的,即讲文言的字、词、句等方面的知识,以求化偏为全。有了设想,立即施行,先定名为《文言常识》,然后考虑包括哪些内容,某一项内容请什么人执笔。正在考虑,想举步而尚未举步的时候,即5月之后的一个月,吕叔湘先生来找我,问我手头有什么工作。我说《文言文选读》刚编完,还想编《文言常识》。他说选读完了就好,他有编书的打算,考虑的结果,以为我合适,希望我帮他先编这一本。以吕先生同我和社里的关系,只要力所能及,我只能照办。工作是编《文言读本续编》。很明显,称为“续”,是前面还有《文言读本》。而《文言读本》还有前身,是40年代朱自清、叶圣陶、吕叔湘合编的《开明文言读本》。这读本,“原来计划统成六册一套,供高中三年教学之用,但是只编了三册,没有完成计划。
”(《文言读本》前言)这三册,应上海教育出版社的要求,于1978年改编为一册,名《文言读本》,于1980年出版。因为前言里提到原计划是六册,于是有人,以及出版社,就愿意把有名无实的后三册也合并为一册出版,以完成三十年前六册一套的计划。推想叶圣陶先生和吕叔湘先生(朱自清先生早已作古)是有兴趣完成开明书店的未竟之业的,“可是圣陶先生年高体弱,我(吕叔湘先生)又杂务缠身,踌躇许久,终于征得张中行同志的同意,担任这个续编的编辑工作。”(《文言读本续编》前言)我同意了,之后是着手编。规格照《文言读本》,有不少项目,如选文之外都包括什么花样,排印用繁体字,等等,就不必考虑。选篇目是大计,主要由吕先生决定。选编的目光与常见不同,比如选《大唐西域记》和《汉书·食货志》之类,以及有些篇不加标点,一般选本就决不会这样;连我这喜欢“攻乎异端”的也担心过于难,怕读者没兴趣。我向吕先生表示了我的担心,吕先生像是未思索,就说了一句使我深受教益、终身不忘的话:“学文言就不该怕难、只图兴趣。
”所谓受教益,是这一句的“文言”可以换为“什么”,照做,就必不会一事无成。但吕先生还是尊重我的意见,把原定不加标点的篇目减去一些。以后就动手起草。考虑全书用繁体字,竖排,如果还要抄清,一则找人不容易(青壮年不行),二则还要校,费事,不如起草时谨慎一些,一次就成稿。这样一篇一篇往下写,选文一般要加标点,分段,其后有三项,是“作者及篇题”、“音义”和“讨论”,当然也要一点一滴地拼凑;不加标点的,我的私心是也分段,音义略详些,以减少困难。有的篇目,如诗、词、骈文,后面还讲了些有关文体的知识,如“骈体略说”、“词体略说”之类。总的说,工作不容易,连写字都要时时注意,以防不小心就会出现简体。最大的困难仍是“音义”(即注解)部分,因为吕先生古典方面底子厚,见识高,专说选篇目就不同于常,也就是选了些向来没有人注过的。我旧学底子不厚加荒疏,自然,有时就会遇见典实之类,应注明出处而不知其出处(都是《辞源》《辞海》之类辞书不收的)。这就要到大海中去捞针,捞而不得就不能不起急。
仅举一次的起急为例,第三十四课选了苏轼的《国学秋试策问》,其中说到“隋文之传餐”,依注解体例应注明出处,可是查《隋书·文帝本纪》,查《隋唐嘉话》之类笔记,都没有,不得已,翻最大的类书《古今图书集成》,看帝王的勤政部分,还是没有。怎么办?这条空着,交吕先生?那就太惭愧了。算我走运,正在对书兴叹,无意中往下翻两页,居然就竟日寻不得,有时还自来,原来见于《唐书·太宗本纪》,唐太宗问房玄龄等“隋文帝何等主”,房玄龄等答话中有“传飧而食”。计起草这本书共费时九个月,单是这一条就用了两天半。
完稿,交,吕先生修整一遍,发稿,可能已是1985年的年底。排印也是如老牛车,直到1988年才出版。也应该说说效果,有理想和实际两个方面。就理想一个方面说,专说篇目,看看就可以开阔眼界,知道学文言,可读应读的不只《捕蛇者说》《项脊轩志》那样寥寥几篇。更重要的是学的方法,是可以认知甚至学会,不怕碰硬的。行文方面也值得借鉴,以注解为例,我看是可以说句狂妄的话,已经到了“文不加(添字)点(减字)”的地步。但转而看实际的一面,情况就会由如意变为不如意,因为单是看印数,5000册,不再印,就可以知道,也许竟没有人有兴趣,至少是有胆量,拿起这根硬骨头,啃而又啃的。
《文言读本续编》是岔出去的一笔,交稿之后,当然要回到正文,编心中略已有成竹的《文言常识》。编这本书,目的有二:一是介绍一些有关文言的各方面的知识,以帮助学文言的人加深对文言的认识;二是扫除学文言的路上会碰到的障碍。要求比较奢,内容就不能少,又准备讲的知识,性质都近于专,编写,就宜于用集腋成裘的方式,即某一方面的知识,请这一方面的专家执笔介绍。而专家,几乎都忙,有的还难求,所以内容以目录的形式确定之后,约稿就成为繁重的工作。为了表示尊重,常常要登门,有的人还不只一次。最后,章章节节,找的人都点头了,还有两个困难,一小一大,不能躲。一个小的,人之惯于抓紧与放松,亦如其面,有的答应了,可是迟迟不交稿,就既要催,又要等。
另一个大的,稿交来,也许与要求不尽合,甚至大不合,就不得不动手改,甚至改约人写。举实例说,约陈遵妫老先生及其助手湛穗丰女士写的“天文历法”,陈起草、湛修改之后交来,四万多字,内容过于繁,有些地方还过于深,超过常识,我只得动笔,改为两万字出头,化难为易。又如讲文体的“时尚”,要求介绍历代文体兴衰的情况,原由隋树森先生执笔,稿交来,内容过于单薄,不合用,只好改约冯钟芸女士写。稿齐了,内容,行文风格,还有化多歧为大体一致的问题,总之都要费心思和精力。但心思和精力不白费,书稿终于完成,发出去,于1988年由本社出版。这本书,以戏剧为喻,戏码硬,字、词、句、篇等之外,还包括文言的历史、典籍、文体、辞章以及天文、地理、职官、称谓等方面的内容;名角多,如吕叔湘、周祖谟、周振甫、陈遵妫、王泗原等都出场了。反映像是也不坏,出版不很久,香港和台湾就印了繁体字本。
最后还要说一种也可以算做有关文言的书,是《文言和白话》。如书名所示,是想画两者的形貌以及讲讲其分别和关系。何以要写这样一本?是友人吕冀平(其时在黑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应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之约,主编一套《汉语知识丛书》。人所共知,丛书主编的地位有如坐轿,选题确定之后,诸友人就要自告奋勇(或应召)去抬。我收到选题,来信说希望我写文言部分的“词汇”。我生性不愿走熟路,抄现成的,看文言部分的选题,第一名是“文言和白话”,觉得其中可谈的不少,问题不少且不小,无妨试试,就认购了这个。记得认购相当早,因为手头工作多而杂,直到1985年后期才动手写,1986年中期完稿。丛书原定一册十万字上下,我把想谈的都谈了,结果字数超出约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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