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9316字
仍是在贝满女中任课时期的1949年,随着学校师生活动,参加两次在政治史上占重要地位的集会:一是2月3日的欢迎解放军入城,二是10月1日的庆祝建国大典。“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这样的亲历机会不容易,除非生在五代。至于心情如何就一言难尽。单说老百姓,孟子有如意的想法,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这想法,明清之际的扬州人和嘉定人就不能同意。上升到士大夫,甲申之变,闯王入城,洪承畴、龚鼎孳之流,推想也会同于陈子龙或顾亭林,先疾首而后痛心的。但历史的车轮是不会如人所希望,不转或转向喋方的,所以对于变,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希望真能够痛苦减少、快乐增加而已。
且说人们都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甚至信心,参加这次活动。天不作美,由清晨就起了大风,很冷。我于八时赶到学校,师生列队,南行,到分配的地段东交民巷,站在街两旁恭候。记得等了很久,因为返校已经是下午。幸而我有准备,穿了厚皮衣,没有感到冷。大概到了接近中午吧,先是听见锣鼓响,接着远远望见,自西而东,解放军来了。为首的是一辆卡车,车上并排立着两个半身像,后面是几个人敲锣打鼓,声音洪大而嘈杂。车后是长长的队伍,也许还有秧歌队?好容易等来了,欢迎的人群有人带着,都摇旗喊口号。人像是都融化于狂热中。就这样,总有二三十分钟吧,队伍过去,空气才静下来。然后是原路回学校,风力不减,很饿很累。傍晚才回家,路上重温集会的印象,所见解放军都是灰土布棉衣,确是艰苦朴素;纪律也好,在街头走,几乎目不斜视。所感呢,也许多年来中了儒家中庸、道家无为的毒,对于狂热就感到陌生,甚至不能适应。这样的感觉还有个历史来源,过于远的且放过,单说近的清代,太平天国和义和团,都失之狂热太多而理智太少,而讲治平,真能治平,是只能靠理智,平心静气处理事务的。
闲话少说,为了文不离题,要跳过近八个月,说参加10月1日的建国大典。十一以前,为了庆祝,学校已经忙了两三天。到正日子,像是反而轻松许多,记得只是到天安门前,席地而坐,看升旗,听礼炮,听讲话。典礼开始不早,兼以时间不短,记得近晚才回家。与欢迎解放军入城相比,这是更大的大事,或如许多先进人物所宣扬,大喜事,因为这之后必是除旧布新,总的,国家,分的,个人,都蒸蒸日上。我当然也希望能这样,甚至相信很可能是这样。说“很可能”,不说“必然”,是因为头脑里盘踞着历史,而历史中的改朝换代多到数不清,改以后真就蒸蒸日上,坏都变为好,或说小民真就由水深火热变为平安幸福,是直到辛亥革命的变帝制为共和,也没有成为事实。不能实现,原因很多。主要想占有求享乐的,如隋炀帝之流可以不计,单说意在求好的,也未必就能够,从长远看,使坏变为好。只举近的两种情况为证。一种是善举,如入城之后不很久,有一天,雷厉风行,封闭了妓院,解放了妓女。这是除了极少数靠妓女血汗赚钱、用妓女肉取乐的坏蛋以外,没有不欢欣鼓舞、颂为德政的。我当然也是这样,而且确信不疑,从此就不会再有卖笑嫖娼之事。
可是几十年过去,“小班”“茶室”之类的牌子没有恢复,而据说,土味儿变为洋味儿,名不很正的按摩室、kv包房,名正的咖啡厅、饭店,也许还有其他花样,就仍是可以进行钱肉交易。以作战为喻,这是变阵地战为游击战,因为可以游,数量就更大了吧?更可怕的是想除之,就不像封闭妓院那样容易。如此悲观也不是无中生有,因为如果容易,就用不着隔些日子就高喊一次“扫黄”了。
另一种情况是乱举,如入城之后的几年之后,想是为了改善人民的生活,提高社会的档次,先是风传,继而实行,城乡,都以群居的某一范围为单位,成立人民公社,各家的人不再自炊自食,而要吃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两个“公”,与一个或千千万万个“私”斗,依理,应该转瞬之间就看到胜利,可是很意外,来的竟不是胜利,而是很多人不再能吃饱饭。不管依照什么理论,很多人没有饭吃总不能说是好事吧?而不幸,这不能算好,想变为好或恢复为好又非常之不易。其结果是在上者必忙于改弦更张;在下者呢,有办法即能移动的,遵从“人挪活,树挪死”的俗训,背井离乡,另谋生路,绝大多数不能移动的,自然就有“转乎沟壑”的危险。与前一种情况相比,这是意在求好,而来的并不是好,也就可证,除旧布新,蒸蒸日上,并不像希望的那样容易。
写至此,回头看看,忽然想起一个熟人,爱人以德,其时曾勉励我,头脑里旧东西多,会阻碍自己前进,不前进即落后,不好,应该急起直追,先把旧的清除出去,以求破之后很快能立。我感激这样的厚意,也真想全力自讼,先求能破。可是上面提及的疑虑表示自己的所行并不是弃旧,而是仍戴着旧眼镜看新事物,何以对熟人的盛意?虽事已过去近半个世纪,想起来仍难免心不能安,怎么办?先跳出来个想法,是不写或改写,改,即只记身的活动而不记心的活动。刚想到这里,又一个想法跳出来,是写旧事,决不应该以半面妆见人。头脑***现吵架现象,只好再思三思。思的结果是决定走写实的路。何况这实,即当时回溯历史,对于“齐一变”就“至于道”的如意算盘还未能全信,一是并无恶意,二是其后的许多情况表明,所疑并未失误。疑未失误其实也不无好处,是确认治平并不像幻想的那样容易之后,处理众人之事,要平静谨慎,少诉诸狂热。至于如何才能够平静谨慎,不随着幻想乱走,乃题外的大问题,从略。
望尘莫及
这一篇想写离开贝满女中的情况,时间大致是1950年及其略前略后。内容主要是“思”方面的;“事”琐碎,又年深日久,大多忘了,可写的很少。思,总的说,是形势要求急起直追,而自己脚步太慢,苦于跟不上。分着说,就不能不触及原因、情况、结果等等,可说的也许不少吧?
治病,要找病因,由探索原因说起。最容易想到的一种原因是怀念故国,如庾子山之写《哀江南赋》,因而就厌恶新的。我显然不属于这一种。也可以说说原因,一是在过去,我未腾达;二是退一步说,总是在贫困中挣扎,依常情,就不会产生恋慕的心绪。情况也确是这样。我的故国,如果政权易主都算,应该说先后有三个(日本侵略时期不计,因为不配称为“故”)。第一个是大清帝国,我生于光绪二十四年年底,到辛亥革命清朝灭亡,依旧说,不过方免于父母之怀,帝制,好也罢,坏也罢,都不知道,也就谈不到有什么爱憎。从有觉知力起,所见所闻是北洋军阀的争权夺利,胡闹,当然就更不会有什么好感。1928年在通县上学,迎来所谓北伐成功,国民党胜利,也曾随着兴奋一阵,可是不久就变热为冷,尤其九一八以后,所见不过是对外屈服,对内镇压,统治集团贪污腐化,己身呢,是缺衣少食,这样的国,显然就只能引起憎恨之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只说抗战胜利之后,说,写,就多有牢骚。其时的牢骚表示思想开明,有正义感,所以思想排队,我还是荣居前列的。
新的政局变化带来排队的变化,因为许多人适应新潮,飞速前进,我原地踏步,自然不久就移到后面。这种形势,我自己也觉察到,无论是为声名还是为实利,都应该也急起直追。不幸是身心都不由己,一时想一鼓作气,紧接着就泄了气。正如许多人所断定,我自己也承认,这是思想问题。于是我在思想方面找原因。由远及近,兼由轻到重,找到不只一种。其一像是来于“天命之谓性”,我喜欢平静,惯于平静,因而就不欣赏狂热,难于趋向狂热。其二是受北京大学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精神的熏陶,多年来惯于胡思乱想甚至乱说乱道,一霎时改为“车同轨,书同文”,要求头脑里不再有自己的想法,信己之未能信,就感到如行蜀道之难。其三就更为严重,如前面讲自己的所学时所说,是而立之年前后,为求深知,读了不少西方谈思想的。所得呢,单说与这里有密切关系的,可勉强分为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知识论性质的,如何分辨实虚、真假、对错、是非。应该遵从的规律不少,但也可以总而统之,是信任“自己”的理性,或用康德的术语,纯粹理性。另一方面是道德学性质的,限于知的领域,应该怎样活动。这包括的信条很杂,如疑多于信,无征不信;不管如何有权威的道理,可信不可信,要用自己的理性判断;人人有思想的自由和言论的自由;意见不同,可以坚持自己的,但应该尊重别人的,等等都是。并进一步相信,只有这样,知才可以近真,行才可以少错误。至少我觉得,新潮的要求不是这样,而是有什么信条和措施,要不经过自己的理性评断而信,不许疑。我也曾试着这样做,可是旧习总是闯进来捣乱。在心里争持,旧的能退让也好,可是常常是不退让,即经过理性衡量,竟觉得说是正确的那些其实并不可信。公然表示疑是行不通的,于是可行之道就只剩下沉默或装做信。总之是难于心安理得。
年岁大一些的人都会知道,这样的不心安理得必对生活有影响,小是吃饭不香甜,大是可能没饭吃。我懦弱,怕自己没饭吃,也怕妻女没饭吃。可是想把头脑中那些旧存储都赶出去,用力,竟不能生效。这有时使我想到人不能手握己发把自己提起来的情况,因为既想离地又不能离地,自己就无能为力了。用自己思想改变自己思想,推想也是这样,“能”改和“所”改是一个,自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里想岔出一笔,为思想改造中未能“真”改造好的书生之流说两句请海涵的话,是依据“思想”的性质,其中绝大多数推想必是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如果竟是这样,则思想改造的妙法是否真妙,就颇为可疑了。又是疑!其时我是有决心变疑为信的,记得“屡败屡战”之后,想到佛家的意根之后加了个末那识,末那识之后再加了个阿赖耶识,深怨上帝造人,通过智慧果与人以思想能力,为什么不在思想之上或之后再来个末那思想或阿赖耶思想,如果多给这样一个思想,则新时代带着新要求来了,那高高在上的思想就可以下令,让其下的思想立即把旧的不合时宜的记忆都清出去,记忆之房变为空空,新的种种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走进来定位,岂不懿欤!显然,这是加料的幻想,正如梦中的钞票,是连一根火柴也换不来的。
还是转回来说现实,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求适应,心里的不安然之态是难得都隐而不露的。于是在有些人(包括一部分学生)的眼里,我就成为不积极前进的人物,再升级就成为落后的人物。如何知道的?过去近半个世纪,加以记忆力差,不记得了,推想是还谈得来的几位同事善意相告,也许少数学生还有所表示。自知不好在佟府再呆下去,可是哪里去呢?不能不有走投无路的悲哀。而新时代,又很难自己找职业,只好忐忑不安地坐待。记得是1951年1月的下旬,学校诸事刚结束的时候,校长陈哲文说有事找我,我去了,一同到一个小馆吃午饭,席上他说出版总署用人做编辑工作,叶圣陶先生(时任副署长)托他找人,他推荐我去。并说如果同意,一两日后去见叶先生,确定做何工作。我表示感谢。就这样,我事后想,算是由崎岖小路转向阳关大道,因为变面对学生为面对书稿,就可以多动笔,少动口,且不说可以应付裕如,总不会像在学校那样困难了。
这可喜的事还带来一些悲痛,是我将离开佟府的消息传出以后,不少同事设宴送行,表示眷念之情。这送不能称为欢送,因为心照不宣,我是不得已而离开的。但终归都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人,凄凉之意可以融化于杯箸间。学生就不同,记得有石英、任和等几个,总是来看我,谈着话就落泪。这使我既感激又悲伤。但是终于别了,我有时想到她们,也不年轻了,今生还能有机缘,花间、樽前,促膝谈谈往事吗?我是盼望能有这样一天的。
花事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