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7790字
徐水亩产多少,不记得了,只记得棉株长到树那样大,因为生产过多,生活就成为社会主义的天堂式,公共食堂,白吃,顿顿成席(农村习惯,红白事招待亲友,几盘几碗,鸡鸭鱼肉,曰摆席)。天津某村稻田,用合多亩为一亩之法密植,为通风,用电扇吹,计划亩产十万斤。十万还是小巫,据陈毅报告,广东白薯是亩产五十万斤。如何劳动才能有这样的善果呢?据《语文学习》的小于(名金陵?)到通县参加劳动回来说,种冬小麦之前深翻土地,要求深到一米,要昼夜不停地干,不许睡,下种之前施底肥,要家家把食油拿出来,否则次年收麦不分给粮食。结果呢,也是据报告,不再是动员报告,而是反浮夸报告,是徐水,两个月之后就成为都不再有饭吃,天津某村水稻颗粒未收。这证明浮夸有大害;至于为什么会出现浮夸,当然,心照不宣,谁也不敢追问原因。
农业之外,还有多种行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然都要跃进,语云,隔行如隔山,只好不知为不知,单说己身经历的。做编辑工作,跃而进,只能表现于编写快,出书多。不得不说大话,记得胆量没有农业那样大,没敢说笔下由日一两千高升为日一万甚至十万。出书呢,空想了一些,幸而借都有些常识的光,只是小声吹几句,并没认真地进行。这样,与农业相比,我们就像是在原地踏步。要表示不是在原地踏步,不容易拿出成品,只得用“干劲冲天”来弥补。干劲,在稿纸上也不容易表现,只好乞援于“时间”,办法是不休息。
记得差不多是1960年一年,都是晚上和星期日(或上午半天)加班,直到年底,因为早就食不能饱,很多人浮肿,才来个新口号,曰劳逸结合,宣布恢复正常,不再加班。但我仍要谢天命,走入这个出版社,人虽然也要随大流发疯,却疯得不厉害,甚至如梅兰芳之演《宇宙锋》,装疯。何以知之?可以举二事为证。一是只求名不求实,比如实际并不忙,晚上加班如何打发?就只好下午少干点,留一些,让晚上像是有事可做。这情况,估计上下都明白,心照不宣,也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应付过去。二是无论喊得如何响,还是承认人人有睡眠的需要,晚上加班只到九时左右,而不要求通夜。有人会说,总不能连睡眠也不许吧?那我就反问一句,大跃进,如果要求中包括不睡眠一项,人人都在秉烛待旦,你敢独自上床去梦周公吗?
如此说,这样大而复杂的运动,我就没有受到一些影响吗?语云,天塌砸众人,显然不会是这样。计大大小小,也颇可以说几种。其一是唯心的,即确信是发疯、不愿意看发疯,而必须从众,歌颂之不足,还要装疯。言不为心声,行为己所厌憎,用佛家语说是烦恼。幸而已经有十年之久的锻炼,心里存真的,嘴里说假的,以求能活,而且平安,成为习惯,用不着费大力就可以忍过去。其二,还可以再说个唯心的,是发疯引来大饥荒,有些亲属条件更差,未能熬过来,过早地往生西方净土,我是常人,无理由地相信生比死好,看到或听到,就不能免于悲伤。其三,转为说唯物的,是大炼钢铁时期,合理分工,年轻的围着坩锅转,我们年及知命或超过知命的,废物利用,依照分配,午饭后到大街小巷去寻找废铁。大块的早已绝迹,只能搜罗细小的,如锈铁钉之类。这有二难。
一是难找,如果竟至找不到,每空手回去,就有未用力找的嫌疑;二是午饭后不能休息就带来大苦,因为多年来习惯,脑力工作,午饭后不躺一会儿,下午必昏昏沉沉,不能拿笔。可是决不敢以此为理由,午饭后头亲枕,不去找废铁。转大街小巷,身忙心闲,有时就不免慨叹,在只有压力而不讲理的环境中生活竟是如此之难!但慨叹只能偷着,为了能活,也只能注视地面,寻锈铁钉。其四,仍是唯物的,是除了应该钻入被窝之时以外,无所谓下班,也就不再有自由活动的时间。其结果是除疲惫不堪以外,还感到烦腻,因为时间拉长,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可做。还可以加个其五,是参加体力劳动,我并未轻视,只是因为拿笔惯了,体力差,不习惯,比喻为让梅兰芳演窦尔墩,也就要吃些苦。记得地点分南北,南是京津铁路安定站西的农场,北是八达岭之下三堡车站略南路东山坡上的林场,都是大跃进的产物。先说小举的农场,记得去过几次,都是乘大面包车,当日往返。干的是农活,种和收之类。
跃进的风刮过去就不再去,想是也下马了吧?着重说北的大举,记得先是听动员报告,说是由国务院各部委承担,把由南口到八达岭几十里的关沟建设成为花果山,教育部承担其中一段,要先建房,后植树。后来规定,职工一年劳动一个月,分两次去。照规定,我去了两次,第一次是1959年1月,冬季最冷的时候;第二次是同年9月,一年间山中气候最好的时候。生活条件艰苦,活很累,可是有个优点,吃饭不限量。所记呢,只说苦乐各一。苦是冬季大风,温度降到零下20摄氏度,出去,很有不能支持之感。乐是秋天那一次,利用星期日休息,与北大教育系同学王光汉等三四个人,下行游居庸关云台,寻李凤姐墓。墓虽未找到,也大可以发一次思佳人之幽情,实践一次苦中作乐法。说几句后话,是不知道什么高层人物考虑到什么情况而领悟,没有公开宣布,决定放弃这个花果山计划,连平地起的房子也扔了。人力、物力(包括财力)又赔了不少吧?旧传统,走错路,失败,必不说,其实还有更甚者,是必不承认。最后还有个其六,饥饿,因为分量重,宜于附庸蔚为大国,决定另标个题目说。
关于大跃进,记事之外,出于关心国家、民族的前途之诚,还想提两个久藏于心中的问题,请也不忘国家、民族前途的人想想。其一是,全国上上下下,战战兢兢,随着一个人的幻想打转转,明知不可行而不敢表示,且不说合理不合理,专计后果,合算吗?其二,何以竟至容许或有这样的现象存在,不追寻原因,讳疾忌医,对吗?两个问题,多年存在,到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更突出了。
饥饿
上一篇说多方面跃进,“人不堪其忧”,终于经济规律表了态。这所表之态是“四海困穷”,其中一个最鲜明的是,除少数高高在上者以外,都感到吃饭困难。伟大哉经济规律,神秘哉经济规律!说神秘,也因为我不懂。记得而立前后念西方的,也翻过政治经济学,可是觉得,反而不如知识论、逻辑之类具体,往里钻,像是门户,堂室,都有迹可寻。经济,涉及面太广,变动过于灵活,苦于抓不着个小辫子。于是知难而退,心里说,让高才的人士去钻研吧。可是躲开“学”容易,躲开它管辖的无孔不入就办不到。
比如你午饭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清晨提篮去买西红柿,一问价,比昨天涨了一倍,问另一个摊,也是如此,你不放弃吃,就只好忍痛多出钱。神秘的是这涨一倍,并不是某一人所定,或多数人讨论所定。无言而能行,此经济规律之所以能够既伟大又神秘。单说这伟大,而且是无上的,具体说是竟至在最高指示之上。不信吗?可以纵看历史,横看五洲,许多专制统治者,咳嗽一声,四海之内震动,可是仍不敢向经济规律挑战;如果发疯,竟敢倒行逆施,与经济规律对阵,则至多一两个回合,必“弃甲曳兵而走”。因为就是秦始皇,权大于天,滥用,也只是强迫人民去筑长城,修阿房宫,造兵马俑,而不敢说“你们都去死”。原因之关键者是都死了,“权”就不再有用武之地,而经济规律则赫然一怒,能够使人民难得活下去。
以上泛论是想说明,为什么跃进跃得时间不很长就不言不语地下了马。下马是出于万不得已,上马靠幻想,比喻是玻璃瓶,实况是石头,两者一撞,幻想就碎了。实况,全国各地,表现万端,语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又因为耳食不如身受亲切,所以想只说自己的一点点饥饿经历。我生于中产的农家,又受天之祜,离开家之前,没遇见大荒年,所以,虽然许多想吃的吃不着,却总是能够勉强果腹。离开家之后,三十年风风雨雨,外多动荡而内多穷困,可是粗茶淡饭,总没有感到困难,或说还没有经历过饿得难受。经验考零分,未免遗憾,勉强凑一次,是1926年春天避兵乱,与郭士敬同学由通县回家,路上买不到吃的,饿得想到村里去乞讨的感受,但也只是多半天就过去了。而大跃进,是食不能饱,估计不少于两年。有人,也许是家者流吧,说多一种经历,拿起笔就可以多一种手法。这大概是真的,不过我不只一次说,我是常人,无大志,一怕苦,二怕死,如果一定要有饥饿的经历才能写好饥饿的,我是宁可不写这样的的。
写,可以编造;不写就只能如马、班之著史。写实况,缩小到我,而且是自己的。这也不很少,由何时说起呢?想到一种情况,是若干年来,农村的人总是往城里挤,根据不合时宜的人性论可以推断,是都市的生活条件好于农村。这情况也鲜明地表现在饥饿的程度(时间长短、饿殍多少等)上。仍说家门之内,母亲因食不饱而移住天津,时间是1958年10月,我住北京,也感到食不能饱,大概要晚一年左右。不能饱属于内,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所知是浑身无力,渴想吃荤的(红烧肉、炸油饼之类)甜的(糕点之类),将到饭时就起急,恨不得立刻端起碗。
还有属于外的,是买食品(尤其肉类)难了,接着牛奶不能订了,粮食定量还要减。肚子不好受,影响心里也不好受,但不能说,还要装做若无其事。实际是真有其事,怎么办?许多人是用高价之法买一些较好的营养,记得杨丙辰先生就曾劝我这样做,而且助以人生之道的理论,是保命第一,要舍得花钱。我同意他的理论,但信受而不能奉行,因为有困难,而且不只一层:近的一层是没有多余的钱;远的一层是,即使可以挤出一些钱,七口之家(其时长女已工作,不在家),比如破釜沉舟,买半斤高级点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六口都在饥肠辘辘,实在咽不下去。总之是理论上并非毫无办法,而实际只能忍,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