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7614字
第九家,西北十二里,李大人庄大表姐家。这位大表姐是大姨母的长女,其弟刘荩忱(名国忠)出外上学,与我交往很多。我外祖父行二,弟兄二人,大外祖母少产,只一子一女,女即大姨母,嫁同城村刘姓,先生一女,即这位大表姐。高个子,白净,精明,嫁小河(青龙湾)以北中营村孙姓。这位表姐夫是也到外面活跃的农民,有个遐迩皆知的特点,是喜欢说诳话,毫无所为也不说真的,所以得个绰号“瞎话精”。言不能不波及行,比如锄地,有时就详两头而略中间。幸而大表姐精明,常去考核,瞎话精有惧内的美德,还不至于“三径就荒”。
也许真是“皇天无亲,常与善人”吗?大表姐生了几个儿子,瞎话精先走,去骗小鬼和阎王老爷去了。所生几子,都叫孙元什么,我见过两个,未必也说诳话,却学高层人物,有点个人迷信。大表姐嫁后从夫,是中营村的人,何以住李大人庄,当时问过,忘了。关系不大,转为说去看她的因缘。是同乡兼同学石卓卿,其次子同我来往不少,一次,他说次日要往李大人庄他岳父家,步行往返,问我有没有兴趣,路上遛遛。我说正好那里有亲戚,就结伴去了。见到大表姐,她很亲热,一同吃了午饭。她境况还可以,只是倒霉,不久前被个精神不正常的退伍军人砍了一下,伤不很重,养个时期,好了。
第十家,北略偏东八里,杨家场村的表兄蓝文秀、表弟蓝文举家。其实就是外祖家或说舅父家,因为上两代皆已不在,高不成所以低就。——就是这低也大多外出,如蓝文忠在北京丰台,蓝文香在天津丁字沽,尤其蓝文忠,多年来不断有来往。关于杨家场外祖家,我1963年春回家葬母亲骨灰曾去一次,一则依礼俗,要通知娘家,二则想看看那位严氏大姐。对于这位严氏,我写文章谈论过,不想在这里多重复,但也无妨画龙点一下睛,是体貌,罕见的秀丽,性格,罕见的温婉。提到睛,还可以加说一句,是眼球之外,像是永远围着一汪水。她是我们村东南六七里马辛庄的人(是老姨说的),幼年丧父母,经什么人撮合,送到大舅父家,做蓝文秀表兄的童养媳。结婚前,童养媳算家里的女儿,所以我们一直呼为大姐。那次见,文秀表兄还在,大姐虽已年过花甲,却还不少昔年风韵。这次去,距上次八九年,文秀表兄已作古,大姐年及古稀,果然年岁不饶人,已显得苍老。此后没有再见,是80年代初吧,听蓝文忠表弟说,也作古了。
以上串亲多处,得了不少来于旧家的温暖,都是还乡之赐。回北京以后,距离变近为远,少闲,想重温这样的美梦就太不容易了。
乡党
这是上一篇的姐妹篇,因为亲属之外,还有不少对我不坏,别后难忘的。语云,远亲不如近邻,居家度日,朝朝夕夕,难免有意外的不顺适,急需救助,就要靠近邻伸出援助之手。就是没什么大事,雨天雪夜,困坐斗室,闷,也难忍,希望有谈得来的来闲谈,更是要靠近邻。就我居乡的情况说,靠近邻就还要超过一般,因为对镜才有苍颜两个,何况我还没有镜。正面说是需要多同乡邻来往,以求化度日的大难为不很难。乡邻,性格不同,因缘不同,结果就成为关系有远近。近的,算了算,也不少,小庙不能容过多的和尚,决定只记一些最近,至今想起来还很怀念的。以距离我斗室近然后及远为序。
石卓卿。小学同学,长于我两岁,住街南斜对门(偏西)。人有两好,功课好,脾气好。得善报,娶个林黛玉式的美人。有些美人真就不许人间见白头,为他生两个儿子,回“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去了。他读完小学未升学,但也借识字的光,很长时期帮村东头一石姓家赶集卖布。这比干农活轻快,干净,还可以吃到烙大饼加炒肉丝。吃炒肉丝,比在家里吃窝头下咽快,可是成为习惯也会带来祸害,是布业停,回家吃窝头,难于下咽,想吃炒、肉丝却没有。六十岁以后,独立能力更减,随着儿子吃饭,长媳没念过《内则》《女诫》之类,或念过而不管那一套,经常在饭桌旁指桑骂槐。他仍是脾气好,不是“予欲无言”,而是无言,也就可以相安无事。所以一生的大难,除过早悼亡之外,是后半生,想吃些顺口的而终于未能得。
我回乡的时候,他年龄恰好同于《易经》的卦数,身体勉强,还能参加些辅助劳动。休闲时候常到我屋里来,仍是老习惯,说几句规规矩矩的。不只仍旧视我为小时候同学,也没有觉得我已经由乔木落入幽谷。我是1971年10月14日还乡的,大概是其后若干日,副统帅由很香变为很臭的情况才传达到农村的高层人物,有一天,他到我屋里来,屋里没别人,他小声说:“真想不到,林彪也黑了。”他不是党员,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那你不用管,反正假不了。”后来,果然就传达,连地富反坏也听了,因为,据说,本想不让这些贱民知道,可是学习、讨论,他们还是朗诵“副统帅永远健康”,与实况和要求都不合,所以才破例,一视同仁了。听到特号秘闻,快来告诉我,是把我看做自己人,我感激,也安慰。我回北京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是80年代后期吧,听家乡来的人说,作古了,推想还是未能常吃炒肉丝,所谓赍志以没了。
王老四夫妇。就老宅说,王姓一家是西面隔一家的近邻,祖孙几代都与我家走得近。乡里序辈分,与我父亲同辈的名王瑚(比父亲略小),娶妻外号王聋子,常借我家后院的磨来磨面。夫妇生五个儿子,长乳名福来,小于我一两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次名福顺,三名福成,五名老仓。福来刚成年不久就夭折,福顺夫妻,我还乡前相继病故,福成外出不归,老仓参军,所以我还乡这几年,王家,与我称兄道弟的只有王老四夫妇。王老四生性窝囊;妻不壮,朴厚中带一点点精明。很穷困,住两间小土房(坐西向东),几乎不能蔽风雨。已有孩子,所以生活就更加紧张。知道家史,也尊重家史,所以看见我表示亲热,敬为兄长。我到他们屋里去,大多是冬天的晚饭后,为避寒。说话的永远是女的,话千篇一律:“二哥来啦,快上炕!”一面说一面找笤帚,清扫靠灶的一头。刚做过晚饭,炕席面上确是有些暖意。与新设备的水暖或气暖相比,炕头的微温也许既可怜又可笑吧?我珍视不忘,是觉得,这样的小屋,以及小屋里的人,没有机心,多有朴厚的古风,是另一种难得。果然,也可以说是“盛筵难再”,1975年之后,朔风飘雪之时,我就再也不能到这样小屋的炕一端坐坐了。
裴植的夫人黄氏。裴植是裴(世五)大哥的堂侄,邻村薄庄人。因裴大哥的关系,呼我为二叔,与我走得近,他在天津几个旅馆里工作,我去看过他,他来北京,常到家里来看我。依嫁后从夫的旧礼,他的夫人黄氏,我还乡的时候,与我也走得近。听裴大哥说,黄氏是我们村西北十几里某村的人,父亲是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书香熏陶,可能也识字吧,没问过,但看得出来,言谈举止,是带些农村罕见的自负成分的。其时裴植还在天津工作,不常回家,与我来往,都是由黄氏出面。知道我来乡居,隔些日子就来一趟,坐在对面,问寒问暖,并问有什么活,交她去做。有时还带些吃的,家里所做,农村所谓差点样的。很少时候,也许她腾不开身吧,让孩子送来。记得还请到她家里吃过饭。专就对我说,与镇上的老姐不是一路,而是一半恭敬加一半客气。但知礼总是好的,也就应该感激。后来她的女儿裴玉兰嫁北京郊区,她有时到女儿家里来,所以我回北京以后还见过她。努力为下一代奔走,壮志未酬,不幸得了与脑有关的病,终于不治,作古了。听到她死的消息,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苏东坡《赤壁赋》里的话:“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韩大叔。邻村冯庄人,人都称为傻韩(因高跷会中扮傻小子),我幼年时候,多年在我家做长工。人爽快,有风趣,健谈。我参加做农活,愿意同他在一起,听他谈在天津拉洋车拒绝拉肥头大耳富商的壮举。我到通县上学,记得多次是他牵驴,送往长途汽车站,我仍呼他为韩大叔,他还报却升了级,是二先生。他多年穷困,也就因穷困而独身。推想旧去新来之时,他成分好,会得些优待吧,我还乡的时候,去看他,入门,见院内有牛,进屋,见室内有比他年轻好多的韩大婶。我祝贺他升为小康,他说困难不少,有时觉得,“还不如在你们家扛活呢!”我笑他没学习好,他说:“甭听那些好听的。”见到我仍如昔日那样不见外,只是因为已年及八十,不再有当年那样的英爽之气。让韩大婶做饭,留我吃,说没什么好的,对付着吃点吧。吃完,由房后面园子里摘几条秋黄瓜让我带走,并说:“别人种的就长不了这么直。”因为是幼年时期的忘年交,每次下去我都去看他,是1975年最后一次回去住,又想去看他,听邻人说,就在一年前,我没回去的1974年,下世了。
韩珩。也是冯庄人,住在村东头,村里人称为韩老,推想是大排行居末。面黑,大个子,我的印象,就是高跷会扮棒子和尚,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我们原来不认识,是我背着粪筐转到村西,路上遇见他,也背着粪筐,他先开口,才结识的。他通文墨,也许真就“臭”(难闻之义)味相投吧,明显表示愿意同我亲近。以后就来往很多,十之九是我到他那里去,因为他有个宽敞而安静的家。他有儿子,在一起住的却只是老伴,虽然年已古稀上下,还看得出来,二九年华时正是《诗经》第一篇说的“窈窕淑女”。他很少留我吃饭,原因很明显,是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端上桌面。我回乡几次,常见面,见面多谈,相互理解,甚至可以说有同好,是他。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相知关系,我回北京的时候还通过信。但终归如古诗所说,“去者月以疏”,进入80年代,也是渐渐断了音问。他年长于我,现在还能与迟暮的窈窕淑女,对坐喝稀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