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6842字
所谓帮助,小是告诉怎样培育,大是赠与名种。名种,都是我看后点名要的,所赠都是易培育的幼株。记得都是花形大、颜色纯正的,计有黄、白、红、紫等颜色。菊花都用盆栽,最多时有二十余盆,秋末冬初盛开之时摆在院里,也可说是洋洋大观了。但与园中的相比,数量可以不提,就是单个的,我培育的也是花较小,干较高。还有一种,浅米黄色,瓣较细,娇弱若不胜衣,是佳人中的林黛玉型,名“西厢待月”,我最欣赏,也索来一株,养了两年未开花,也可见虽然忙乱了几年,究竟还得算门外汉。又据说这花形大的品种是自日本传入,与产于本土、陶渊明采于东篱下的不同,不同中的一项是开得时间晚,所以为了防冻,入夜要搬到屋内。搬进搬出,虽然也不无陶侃运甓的效益,终归是太麻烦,又会使陋室兼成为挤室,总之是也有不值得欢迎的一面,因而几年之后,兴尽,就放弃了。
显然,这兴尽只是对菊花,而不是对一切花,因为紧接着就改为养西番莲。现在回想,这次的移情,原因除喜新厌旧以外,恐怕还有“好大喜功”,盖洋种西番莲,如上面所说看花时所见,花的直径可以超过一尺。西番莲移植较易,是株下入秋生块根,春季把块根埋到土内,浇水即可生芽。记得第一次是从李佐陶家要的种,以后由相识的各处搜罗,集有十种左右。但因为地理条件不好,总是长得不很好,仍是干太高,花不够大,直径仅为八寸。其时小院的西部已经培育一株紫玫瑰香葡萄,其后陆续又添几个品种,一个坑不能种两个萝卜,就把西番莲放弃了。
最后说用力最多、时间最长的葡萄。易不结果的花为结果的葡萄,是不是变浪漫主义为实利主义?像是也没这样想过。现在想,大事如终身伴侣、就业,也是十之九来于“碰”,院里种点什么自然更是这样,不过是在亲友家看到,惊为好种,觉得有意思,就讨来试种。移植葡萄不难,秋冬之际剪枝,次年春季插枝就能发芽生根,如果培育得法,第三年就可以结果。果不仅可以吃,还可以观赏。缺点是要搭架,入冬要埋,还要多施肥,勤修理。语云,好者为乐,若干年,为了养,上架、下架时大忙,平时零零碎碎修理忙,以及积肥、施肥、浇水等,消耗的时间和精力难以数计,可是也没觉得是个负担。
不只此也,就是到即将离开这个小院之前,听到哪里有什么新名种,还是想自己也有这样一株。已经有的几种是,紫玫瑰香,白玫瑰香,吐鲁番无核白,宣化牛奶,荔枝,莎巴珍珠,龙眼。其中紫玫瑰香、白玫瑰香、无核白、龙眼是老住户,结的果不少,可说是既美观又实惠。不幸是刮来大革命的风,尤其红卫英雄之类,法管不了,德没有,到葡萄还未熟的时候,就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手持长竿来摘取。如何对付?干涉,不敢,因为背后有大力支持。另一妙法是拔除,不再养,可是看看,多年心血,“草木得常理”,实在不忍。就这样,忍到1969年,果又一次将熟之时,我奉命往干校接受改造,老伴躲避被动下乡之险,仓猝逃往北京大学,“人挪活,树挪死”,才忍痛把几棵葡萄扔在原地,不问了。
离开那个平房小院之后,花事还有个尾声。仍是得好友刘慎之的帮助,在北京大学住所二楼一席大的阳台上养了三四盆月季。其时刘兄在北海植物园工作,我去看他,见月季中有些品种,花形和颜色都美,就旧病复发,想也培育试试。要来紫、黄、红几种颜色,养了三四年,先是枝叶茂盛,花肥大,渐渐就衰退,自知是地理条件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主动放弃了。
放弃,浅近的原因是没有条件养;恐怕还有深远的原因是,也许兼因为精力减,时间紧,就不再有兴趣养。甚至不再有兴趣看。怎见得?有个清楚的记忆可以为证。是80年代后期,曾在景山东共住、对床夜话的孙玄翁自晋南运城来信,说他不久将东南行,到洛阳看牡丹,我住在景山之侧,景山的牡丹也很好,距离咫尺,千万不要错过云云。我复信说谨受教,一定不辜负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云云。其实也是想逢场凑凑热闹,不知怎么一忙乱,正如往年,到花时还是没有去。总之是对于花,不再有往昔那样的兴致,这样的心情是不是会深化,比如说,见“花”而不“想容”了呢?如果竟是这样,那就真将如庾子山《枯树赋》所写,“生意尽矣”,岂不哀哉!
玩赏之癖
上一个题目写看花养花,那也是玩赏,分量轻的,因为,如结尾所说,还可以变亲近为疏远。本篇说的玩赏不同,分量很重,由上大学钻图书馆,因喜爱而看算起,到目前,已经过去一个甲子,兴趣还是没有消减。是仅仅如清词人项莲生所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吗?意义像是比单纯消遣还要多。但究竟多了什么,说清楚也大不易。或者可以到莎士比亚的剧本里去求援,记得有一处说,连乞丐身上也有几件没用的东西。
而说起用,更是难言也,《老子》十一章说“无之以为用”,向下隔一章又加了码,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高论可以顺延,说身(也可说等于命)也未尝不可以舍,其他就更不在话下了。但也可以不顺延,就算做抬杠吧,比如反问:“身无了,还能有吾吗?”这里的关键是已经有吾,不管你如何放去想的野马,“旬有五日而后反”,还是不得不向《礼记·中庸》靠拢,信奉“率性之谓道”。于是我绕了一个大圈就回到原地,说不再问理由而承认有所好,这所好是由小玩意儿(或说小工艺品)起,踏阶梯上升,直到名家书画之类,总的说是可供玩赏之物;而因为有这方面的所好,回顾,算生活之账,就不得不着重写上一笔,以表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为所谓长(读仗)物而痴迷的种种。
依“人之初,性本善”之例,说我自己,应该是“人之初,性不净”。这是用佛家的眼看,最好能够破情障而实况是多有所爱。为了文不离题,这里只说爱可玩赏之物,以及与之有关的一些活动。本段提到人之初,意思是来北京之前,我同样是见此类长物就动心的,只是因为条件不够,主要是不见可欲,心就可以不乱。到北京,走入红楼,钻图书馆乱翻书,情况就不同了。记得不很短的时间,用不很少的精力,钻研书法和法书。想弄明白的问题是,所谓好坏,所谓真假,究竟是怎么回事。求解答,翻看两类书。一类是讲书法的,如《书法正传》《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之类。一类是法书的影印本,由晋唐一直到明清。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见多了,对于造诣的高下像是略有所知。因为本性不能净,显然,心态就不能停于所知,而是过渡到情,生了爱心,再扩张,就成为求,也想遇到良机,捞一件两件,藏于寒斋。
不过良机又谈何容易,何况求而有得,还要有闲有钱兼有眼力。第一次出战是在保定,游紫河套旧货铺,买了几张古画,只记得有清朝小四王中第一位王蓬心(名宸)的,后来证明都是假的。其后不很久,1938年春迁到后海北岸带来新的良机,是可以就近逛小市;市名为小,却更容易有大收获。这小市通称德胜门小市,在德胜门内、后海西端、摄政王府西墙外。方形的一块空地,地名可能是糖房大院。市的历史不短,因为有些讲清朝掌故的书提到它。时间由侵晨尚不很亮的时候起,到日上两三竿止,所以也称为鬼市。卖者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串街买旧货的商人,通称为打鼓的;一类是普通市民,用家中的旧物换点零用钱。都摆地摊,无定价,当面商定价钱成交。货当然都是旧的,种类繁多,良莠不齐,上至珠宝古董,下至废铜烂铁,都可能遇到。买主也可以分为两类,商人和一般市民。因为上市的旧货有偶然性,比喻为钓鱼,有拉上一条大鱼的可能性,所以不少人逛小市也成为瘾,至时不去看看,唯恐漏掉心爱的。而如果真就碰到机会,就会以贱价换来难得由商店买到的值得玩赏的什么。
后海是东(偏南)西(偏北)一个长条,我的住所在偏东的北岸,出门西行,估计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小市,又因为有玩赏之瘾,直到50年代初小市迁移,连续十几年,星期日,或上午有闲,就总是到那里转一转,看看有没有可买的。有如社会,或随着社会,小市也有兴衰、治乱的变化,比如抗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卖者突然增多,地摊往东扩张,直到超出摄政王府。解放以后,不知市政方面是怎么考虑的,先是把小市移到德胜门内以东靠北城墙的西绦胡同,不久又移到德胜门外街东、南北向的一条胡同,又其后不很久,估计是明令取消,这延续也许几百年的德胜门小市就灭绝了。小市一迁再迁,我旧习难改,得闲,还是愿意去看看,只是因为:一、离得远了;二、生活越来越少余裕,次数就不像过去那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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