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本章字节:9352字
一切(包括扫房)准备停当,单等过年这一天,雅语所谓除夕,我们乡村说腊月三十(小尽称二十九为三十)。这一天又是集日,还要到镇上看看。转一圈赶紧回来,贴对子,包括各屋贴吉语条(如住屋贴抬头见喜,牲畜屋贴槽头兴旺等),大门上贴门神,灶上贴灶王像,门楣上贴多福钱等。中午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大锅炖肉(北京名红烧肉),稻米(乡村称为精米)焖饭,任意吃。有酒,妇女和儿童还是不能喝。饭后还有些零碎事,如有家谱(单张一条幅),要找出来挂上,以便晚上祭祀;院里要撒上芝麻秸,以便踩碎(谐音岁);准备好灯笼、蜡烛,入夜点,等等。
我们男孩子是急着盼黑天,以便提着灯笼,成群结队,沿街去放鞭炮。晚上还有饭,仍是细粮,有肉,我们不想吃,因为心早已飞到街上。好容易黑了天,我们村西部的男孩子,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都是一只手提个纸糊灯笼,另一只手拿个一头点燃的粗长香,慢慢往村东部走,走几步,由怀里掏出个鞭炮,点着了,听爆破声,或看喷出的火花。街上隔不远拉一条横绳,也挂着几个灯笼,于是通常昏暗的街头就成为灯光闪闪的世界,再加上远近繁密的鞭炮声,像是在告诉人,真是过年了。小孩子不知道,也不问过年有什么意义,只是觉得兴奋,简直希望这样的热闹绵延下去。终于离午夜不很远了,妇女已经包完饺子,家谱前早已摆了供品,点了香,要开始行礼,即为长辈拜年。张姓三家,先自己,然后西院、南院。都是长幼有序,以南院为例,先是三祖母,接着是二叔父,然后二婶母,真磕头,一人一次。礼毕,煮饺子,吃,世风不古,总是吃完还不到中夜。如何才能算古呢?据说饺子是新年第一顿饭,那就应该安排在午夜以后,吃完,为近支长辈拜新年。可是那样一来,后半夜就难得休息,影响大,只好灵活,提前。总之,吃完饺子就要入睡,因为清晨还要早起,村里拜年。
不知由谁发明,同村人互拜,用了一劳永逸法。依古训,男女分而行之,男一窝蜂,初一早晨一顿饭工夫就完;女细水长流,初二上午半天也未必能完。先说初一,天还不很亮就听到敲锣声,这是催男的(年岁太小的除外)都起床,老的在家中等,其余都到村头集合。人差不多齐了,一二百,由一些好事者带头,比如由西端路南起,东行,到某一家,一拥而入,口喊“拜年来啦”,到院里跪下磕头;某家老字号的早已出屋,迎面跪下磕头。这样一家一家走,不一会儿就绕一周,以后同村人见面,就可不再说拜年的话。第二天,正月初二,女的村内拜年,情况就大不同了。
出场的都是各家的儿妇(女儿不拜年),熟识的,感情好的,三五个结队,一家一家走。李逵变为王宝钏,麻烦就多了。早饭后要梳洗打扮,换上新衣服,鞋要瘦小而绣花的,因为,尤其新媳妇,一定有很多人相看。这样,通常是日上三竿,才见到一队一队,红红绿绿,在街头扭。到某一家,还要进屋小坐,寒暄几句,揖而不跪,再走向另一家。其时,我的眼睛也是传统的,所以看本村娶来的外村姑娘,就也是兼注意下部,那是金莲,与现在的高跟比,性质同而变态更甚。现在想,人类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进取者中原逐鹿,守成者院内栽花,碌碌一生,所为和所得,有多少不是为别人看的?事实是有更多的别人,其中还有自己难于忘怀的,又能奈何!
过年近于尾声了,可是事还不少。事有有定规的,是拜年,有无定规的,是看会。往亲戚家拜年,是男性的事。老少分工,老的在家里待人来拜,我们年轻的到应拜的各家去拜。现在还记得,排在上位的是母亲的娘家(外祖家),其次是几位姑母家,几位姨母家,祖母的娘家,总起来不少于十家。关系近,或兼路远,要过夜;为节省时间,也有当日往返的。都是背点心一包(乡村名蒲包),步行,入门,问好,饭前磕头,大吃,还可得一些压岁钱。再说看会,其时,镇,户口较多的村,差不多都有会。会有多种,如中幡、高跷、小车、跑驴、少林等等。会有娱乐的性质,更多的是比赛的性质。办法是聚合兼交换,事前商定,某一天都到某一村去,排好次序,沿街走,在各家门前表演。
户主要在门外置桌,上摆茶点招待。表演时,本家眷属在桌后看,其他赶热闹的人围在场外看。镇地位高,通常是占正月十五,即元宵节的正日子,街巷多,会多,总要由傍晚闹到近黎明,最后在镇中心广场放烟火。我们男孩子好热闹,也允许看热闹(女孩子不许),所以,比如镇里上元夜的会,我总是吃过晚饭就去,直到看完烟火才回家。随着各种会走,看会,也看看会之人,主要是大户人家门口灯下立着的女眷,平时看不见,觉得新奇。其时我还没念过“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道人还可以约。有没有,哪怕是很轻微的,“相去复几许”的怅惘呢?往事如烟,已经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是烟火看完,年事已毕,纵使舍不得,也要“收其放心”,准备上镇立小学,继续念共和国教科书了。
与年节相比,其他都是零星的,一瞥而过。最先来的是清明。旧时代,重慎终追远,家家有坟地,到清明,要扫墓,即到坟上添土,摆供品,烧香,烧纸钱,祭祀。我们的坟地,由祖坟分出时间不很长,还要到祖坟那里参加祭祀,然后吃祭田饭。这一天,家里饭食也改善,还记得晚饭必吃馅饼。我们的小村是石姓聚居地,所以这一天还可以看石姓祭祖的热闹。他们村内有祠堂(在东西街近西端路北),村北有坟地。在坟地祭祀,放的挂鞭最长,总要响小半天,至今印象还清楚。
接着来的是四月二十八日药王圣诞的庙会(乡村简称为四八庙)。经常大举演野台戏四五天。台搭在药王庙(镇立小学所在地)前的空场上,坐北向南,看戏的场地之外搭席棚,卖各种商品。现在想,这样的庙会,作用有两种,娱乐和通商品有无。我的经验,这是仅次于年节的节日,时间长,而且有演戏(一般是河北梆子)的热闹。家里也要随着热闹,因为先要接亲戚(乡音是接qie)来(主要是嫁出去的姑娘和她生的孩子)看戏,赶庙会。我们也乐得放几天假,看戏,转老虎棚(卖食品的矮席棚),买点吃的。现在还记得,曾买火烧夹猪头肉吃,觉得味道很美,也许就是饥者易为食吧?看戏,也觉得有意思,历史戏,才子佳人戏,都不是家常有的,使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天地之大,人间的复杂。只是有一次,夜场,演三上吊,台上灯光变成暗绿,吊死鬼出现了,白高帽,红长舌,觉得真可怕。
其后还有中元节。附近没有住和尚的大寺,也就没有盂兰盆会、施食、烧法船等事。唯一的活动是放河灯。村南有南河,是一段旧河道变成的池塘,不小,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年放河灯,都是七月十五晚饭后,在薄庄西口外那个不很大却方方正正的池塘里。灯是打瓜(比西瓜小)皮半个中间插个短蜡烛,由年轻小伙子泅水送到水面各处。灯火许多,在水面飘动,因为平时没有,也觉得颇有意思。
这之后就来了另一个大节,中秋节。中秋赏月是文人雅事,农村人是实利主义者,没有,也不懂这样的闲情逸致,过节的办法只是吃的改善。过节是因由,吃是目的。没有因由而吃,农村人没有这个力量;不量力而行,其结果必是更加穷困。可是趋向反面,终年过苦行僧生活,也实在难忍。折中之道是节日吃,非节日不吃。节有大小,年节是最大号,中秋是中号。中号,是时间没有年节那样长,吃的品种却颇有几样。计有市上买和家中自做两类。市上买的三种,月饼、梨和沙果,买来分为若干份,一人一份。家中自做的,肉食、米饭等可以不算,还有一种蒸芝麻红糖饼。做法是大饼中夹一个小饼,饼中都有馅,很好吃。农村人也愿意入夜天晴,谚语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是不拜月,我不记得曾买兔儿爷,晚上摆供品,祭祀。
中秋之后,年节之前,还有个节,如果信人死后仍然要度日,意义却重大,是十月一日的寒衣节。天即将大冷,没有冬衣怎么成呢,所以要烧些纸衣纸钱。这用赛先生的眼看是说不通的,因为人离开躯体就没有觉知。不过人生是复杂的,知可贵,知之外还有情,如果情与知不能协调,我们怎么办?至少是我到寒衣节这一天,想到十年泉下的某相知,就但愿这样的习俗不是说不通。于是之后,我就可以烧些纸衣纸钱,并设想真能够送达,享用,以求清夜想到昔日,心可以平静些吧。
蒙学内外
童年的情况已经讲了一些,应该转为说读书识字的一个方面。蒙学是入小学;不说幼儿园,因为彼时,尤其我们农村,没有幼儿园。我入学之前不很久,是连小学也没有。其时是刚刚易代之后。我们都知道,易代是会给各色人等带来困难的,旧的一些失落了,新的路经常是迷离恍惚。不得已,只好暂仍旧贯,如女人就还是缠小脚;男人呢,知道考秀才、举人的路已经未必能通,却还是只能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四书五经。听老一辈人说,村西南那个邻村冯庄有个塾师张周(?),名气不小,左近人家的子弟,向往“唯有读书高”的,都到他的私塾里去读。教法自然是老一套,死记硬背,外加严格要求。严到什么程度呢?是上了新书,下次不能背诵就罚跪,还要膝下垫砖,头上顶一碗水,意思是还不许动,一动就用戒尺打。余生也晚,没赶上张周老师,因而就没念过三百千,没尝过头顶一碗水跪在砖上的滋味。
也没梳过小辫,大概是借了父亲有维新精神之光,因为还记得,村里人剪辫子,父亲是第一个,连二叔父也不赞成,背后说:“好好的,成为和尚,什么样子!”至于能上小学,则是大环境,借了帝制换为共和的光,小环境,借了地方大绅士本村石显恒(通称显爷)有维新精神的光。这位显爷住村东部道沟,两处宅院都坐西向东,靠南一处是住宅,靠北一处是油房。镇上还有商业,在街中心路南,名聚顺恒,只记得卖油卖面,可能还兼经营银钱业。我上小学时期,这位显爷五十上下,个儿矮,略丰满,显得精明强干。不记得他名义是不是镇长,反正全镇以及所属各村的事,他说了算。因为说了算就威望高,比如我们一群顽童在村边淘气,听见有人说“显爷来了”,就如鸟兽散,各自跑回家。不过大家的印象,除了男女关系略有越轨以外,人还是公正兼有魄力的。这魄力的一种重要表现是在镇西北部的药王庙,创办个镇立小学。
旧时代人神杂处,专说河北屯镇,大的寺庙有三处。镇东南郊有个寺,俗名南大寺,称为寺而且大,推想必是个住僧的佛寺,只是到我的幼年,残破至于只有碎砖乱瓦的遗迹。街中心路南有个关帝庙,三层殿,半残破,连塑像也不见,只记得每年腊月成为年画市场,还热闹一阵。镇西北角坐北向南的药王庙就不同,不只未残破,而且香火兴盛。原因可以想见,是往生西方净土渺茫,关圣显灵难见,都不如药王,能够保佑不生病,不幸得病,也可以焚香叩头后病除。这是重实际,或简直称之为唯物精神。且说这个庙,第一层殿兼山门,门前即有宽敞的砖陛。殿内坐着大肚弥勒佛,笑口常开。门却只有朔望才开,人出入走偏东的角门。
入角门,中间有砖甬路,直通药王殿的方广殿陛。南路之东是钟楼,之西是鼓楼。下层都有拱形门,永远不开,据说其上住着一条大蛇,有时身绕钟楼或鼓楼,伸出头到庙前的池塘里去喝水。钟楼的西北部,南路旁立着个铁钟,据说是当年发水,菩萨骑着来的。药王殿大,在农村是雄伟建筑。入殿门有大供桌,上陈铁磬和五供,桌后坐着金面的药王。药王塑像后有板壁,壁后面北立着韦驮塑像。出殿的后门是个大院落,有东西配殿各三间。院的尽头,坐北向南又是个殿,莲座之上坐着观世音菩萨。殿之右有耳房两间,想是后建的,因为左边空着。由左边缺口可以绕到庙后,殿后身是碎瓦片,稍北行有个东西向的小河沟,再远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