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中行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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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语有贫病交加的说法,“伤哉贫也”我已经写两次,从俗,应该写病。也确是有病,单说非头疼脑热,短时期可以过去,因而使我心烦的,不惑之年以前,也可以凑几种。计有五种,大致以时间先后为序说说。
第一种,可惜连病名也闹不甚清,只凭现象,称之为风疹。病不是致命的,可是:一、常反复;二、发则很难受;三、久治不愈,所以很烦心。由开卷第一回说起,还是上初级小学时期,估计十岁左右吧,春天的某一个下午,在学校,忽然感到浑身皮肤发热发痒,看,发热发痒处皮下有红点,难过得忍不住,就跑回家。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依农村的传统,还没有找医生看的资格,只好让躺在炕上,看看如何发展变化。其后,红点肿起成为小泡,痒得更厉害,如果挠破就出水。面部更多更密。怕风,不敢出屋。总有十几天吧,水泡收缩,表面结成痂。又过些天,痂脱落,不再发热发痒,算是好了。讨厌的是从下一年起,每到春天必反复,有时反复还不只一次。总是在春天回暖风多的时候,发病之前有预感,是耳的上部发热,继以痒。然后是浑身胀闷。
紧接着就表皮出现红点,很痒。红点以见风处为多,所以如果发病不重,就集中在面部和手上,胸部有一些,背部和下身很少。轻,红点不高起成泡,但也很痒。记得在北京大学上学时期,一次反复,重,唇上生满泡,以致吃饼,要撕成碎块往嘴里塞。语云,得病乱投医,自从到通县师范上学,有了求医的条件,就在发病时期找医生。记得到过潞河医院,还由教医学的教师王皡如(名同观)介绍,到过北平医学院附属医院。到附属医院若干次,负责诊治的是个皮肤科专家,用当时的先进疗法,注射。当时有否疗效,难于证明;到第二年春天,病照常反复,可以证明,这位专家的办法仍是治标,不是治本,或者说,还没找到病因。病因是什么?专家尚且茫然,我也就只能认命,每年痛苦若干天了。
就这样挨到40年代末,我长兄来北京住,有一次,记得是夏天,共同去看本县的绅士李伯兰。他住在今北京站附近一条胡同东口内路南,见面之后闲谈,长兄说这位还通医道,我就说了使我心烦的病情,问他有没有办法。他略沉吟一下,说他推断是由于消化系统郁积,用药清清肠胃可能有用。我请他开方,他说不必开方,吃成药清宁丸就可以。那是由北京广德堂创制的一种和蜜的大如鸽卵的丸药,其中药料主要是大黄(又名川军),价钱不贵。我记住这个处方,由次年春天起,先是一觉得耳轮上部发热、身上发紧就吃,每天半丸或三分之一丸,后来想到未雨绸缪的妙法,不等有预感,在春风将起的时候就吃。果然,从此,先是虽反复也很轻,后来,到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就不再反复。说不再反复,是不吃清宁丸预防也不再发病,我想,这是因为,随着年岁的增加,体质也会有较大变化。变,由幽谷迁于乔木总是可喜的,那就连当年的多次烦恼也一股脑儿忘却吧。
第二种,有明确病名,曰贫血。与上一种病相反,没有什么痛苦,并变短期为长年。开始于何时,记不甚清,常买药吃则在40年代。征象是消瘦,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大概是某次检查身体,某医生告知病名的。治疗办法是吃一种补铁质的药,名菲罗素,南小街路西福民药厂所制,黄黑色药片,装在寸半高的扁玻璃瓶内,我常去买。连续吃几年,疗效如何说不清楚,但总可以断定,并非立竿见影。未能药到病除,我想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慢性病,只能慢慢来;二是病乃长期营养不足,甚至食不能饱所致,神丹妙药总不能代替鸡鸭鱼肉。又是伤哉贫也!且说这贫血病,几乎可以说不痛不痒,可是影响却不小,——应该说相当严重或非常严重,是破坏了记忆能力。举一次的对话为证,是到福民药厂买药,与也去买药的一位病友闲谈,我说患病以后,感到记忆力明显下降,“比如见到一个生人,问过姓名,谈了一会儿话,过十天半个月再见到,就忘了人家的姓名。”那位说:“你的病太轻了,我是上午谈过话,下午就叫不上来名字。”就说轻吧,也使我吃了大苦。
苦之一类,是想到当年某一件自己有兴趣的事,总是迷离恍惚,甚至若有若无,这就不能不产生过往都已经幻灭的悲伤。苦之另一类,是《书影》之影的由模糊变为消亡。我是昔所谓书生、今所谓臭老九中的一员,纵使是滥竽充数,也要头脑中还存一些子曰诗云,可是我,由于记忆力已经下降得太多,原来熟悉的子曰诗云就几乎都烟消云散。空口无凭,举近事两件为证。一件,是有个做编辑工作的年轻人,看来稿中有“视民如伤”的话,疑为不通,想改,为慎重,问我。我说这是古书中的话,不能改,这古书,就忘了是《孟子》。又一件,是诌文,多次引《庄子》,说“至人无梦”,有读者指出,查《庄子》,没有这句话。我也就不得不查,一查才知道,《大宗师》篇有此意,原文却是“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一错再错使我碰到记忆方面的事物就神经衰弱,表现有时轻,如引《论语》,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为“多识夫草木鸟兽之名”;有时重,如引《孟子》“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抄完,不敢自信,赶紧翻《四书章句集注》。还是转回来说病,那种名菲罗素的药已经多年不吃,还贫血不贫血呢?因为未请教医生,不知道。
第三种,有根据感觉而随便称呼的病名,曰腰疼。起因清清楚楚,是40年代早期,我还算年轻,身有余力,心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每到秋凉的休息佳日就呆不住,愿意约三五同道,骑车游西山。且说其中一次是往香山,同行的有韩兄文佑,另外两个不记得了。照例是九时左右出发,到目的地,走一会儿,择吉地聚坐,喝莲花白酒,吃烧饼夹酱牛肉,佐以言及义或不及义。通常是腹满微醺之后,草地上躺一会儿,“石径斜”上走一会儿,就慢慢踏上归途。这一次不知由谁倡议,躺一会儿之后“远上寒山”,都壮年气盛,表示同意之后就起步。依不到长城非好汉之例,一直登上鬼见愁。到最高处,往西望也不再有碍眼之物,都很得意。也都累了,就聚坐在山顶,谈闲话。忽然面西的一个人彻悟,说太阳不很高了,要赶紧下山回去。紧接着大家都彻悟,想到西直门入夜还关门,晚了就进不了城。
于是半走半跑下了山,到存车地点取了车,像赛车那样奔向西直门。到了,幸而门还开着,可是贴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总是因为出汗太多兼风吹,两三天后,我的腰部疼起来。活动,疼,静止,无力,有时不能挺直,甚至连翻身也困难。开始以为疼几天会过去,可是过了几个几天还是不减轻。只好两面夹攻:一面是服药,一面是用棉围腰防风。就这样延续了一年多,才算好了。但后来证明,腰部已经留下病根,因为反复过许多次。有一次反复得最重,是连续一周不能翻身。语云,久病成良医,我渐渐就明白,病之反复,几乎都是由于夜里(睡眠时抵抗力小)腰部受风。于是就想到预防之道,是除伏天以外,夜里腰部都加棉围腰。但这办法未能万全,因为还有很少时候,像是毫无原因,腰椎的靠下部就如突然被刺一针,接着腰就作痛,不能挺直了。幸而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自然,不多不等于无,人力又能怎么样呢,至多只是希望不再加重而已。
第四种,必也正名,是肠炎。记得也是40年代早期,不知由何病引起,泻了几次肚。以为两三天就会复原,可是过了四五天还是这样。而且有了定规,吃东西之后胀肚,兼咕噜咕噜响。只好请教医生,说是小肠发炎,要服药,慢慢调养。我不通医道,但也知道,肠有病,它就不能照常工作,即不能吸收营养补充身体的消耗。而我,其时为了全家能活,又不能不既劳身又劳心。只好忍,挣扎,记得有什么机会照了一张相,自己看,真可以说是长身玉立,面部两腮已经塌下去。我也有些怕,怕的是长期不能复原,或者会有一天不能支持。就这样坚持了一年多,也许仍是借生于农村,体质不坏的光吧,先是渐渐减轻,终于平复了。平复之后还有善可述,是直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世纪,吃,没有讲究过,如来一块凉烤白薯也是一顿,肠却安心工作,从来不咕噜咕噜叫喊。
第五种,后来居上,病名,时间,治疗经过,都清清楚楚。病名为肋膜炎,今通称胸膜炎。起因是过于忙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记得由1948年2月上半月起就感到不舒服。下半月加重,浑身无力,有时还作冷作烧。可是仍不得不挣扎,为《世间解》出刊各处跑(包括往天津),还要上课,为不止一处赶文章。就这样折跟头打把式,到2月末,自己也觉得不能再往下支持了,才下决心到地安门内的清源医院去看。这里插说几句题外话,是美日战争爆发以后,协和医院被迫关门,许多大专家出来自己开医院或诊所,看病反而更方便,如我(或为孩子)就找过骨科专家孟继懋,耳鼻喉科丁用浩,热带病科钟惠澜,儿科诸福棠。
到清源医院是找内科专家王叔咸,记得是2月底,下午下课后去的,专家确是名下无虚士,听诊器刚接触胸口就说:“肋膜炎,要立刻住院。”我回家收拾收拾,第二天是3月初1,上午就住了院。发烧,38度多,卧,睡,都不能安然。心更不能安然,因为上课,编刊,都不能停顿,只好托付朋友代办。卧床休息兼治疗,三四天后体温才下降。不那么难过了,又觉得无事可做,难以遣长日。这是书生的缺点,不能享受闲。也可以说是优点,是利用良机拿点什么可看的东西放在眼前,就可以化沙漠为绿洲。我是让家里人送来青柯亭本《聊斋志异》,翻阅,以期能够发思狐鬼之幽情。这样住了十几天,又遵医嘱,出了院。嘱还有延长的,是要休息两个月。不休息,怕反复,休息,就更将缺衣少食,我行儒家圣人的中庸之道,休息一个月零几天,就又恢复工作,为上课、编刊、诌文等而奔走呼号了。谢上天,佑穷民,这次重病,除透视时左胸部留个黑影以外,竟没有其他什么不可意的影响。
五种病说完,像是还应该说点连带的什么。想到两种。其一是人生一世,得安居乐业之难。病五种,其中贫血和肋膜炎都来于穷加忙累,忙累也来于穷,所以根本原因是生活困难。是己身不努力吗?显然不是,而是由于身外的环境不容许安居乐业。不容许,是因为某些有权者或为己之利,或有什么怪想法,就滥用政治力量。滥用,就最容易使小民陷于水深火热。所以讲治平也宜于卑之无甚高论,只求小民“都”能够安居乐业。如果一定要“论”,我看也不必高,只求合常情,国产的,参考孟子的“养生丧死无憾”,进口的,参考边沁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少夸夸其谈,黾勉而谨慎行之,也就够了。
其二是有索隐之瘾的人也许要问,谈病多到五种,都是属于“身”的,难道就没有“心”方面的吗?想想,确是有。不谈,原因有内的,是不易说;有外的,是不好说。不很久以前,我写了一篇《老温德》(收入《负暄三话》),其中谈到身史显、心史隐的情况,且夫温特教授,已开放之美国人也,尚守口如瓶,况处于待开放、号称礼义之邦如我者乎?且说我们礼义之邦的所谓雅人也多有心病,并创造了写心病之法,曰诗词,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之类皆是也。用诗词,意在以迷离恍惚破不易说和不好说,其实则难得如愿,因为作者的所献和读者的所见仍只能是迷离恍惚。昔人往矣,微末如我又能奈何,也只是心病藏在心里而已。
中年
这可能是一篇最难写的,因为其他篇大体是叙事,有事在,实事求是,就可以敷衍成篇,这一篇就不然,而是只有模糊的感觉,感觉内而不外,而且是模糊的,说清楚就难了。何以不知难而退?是因为这感觉,虽然不容易抓住,却分量很重,而且纠缠的时间不短,就算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吧,人生旅途中有显著的履迹,追踪,装做不见是不应该的。所以决定知难而不退,试试能不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中年,指若干岁至若干岁,不知道民法上有没有规定。近年来常听到人说老中青,中夹在中间,像是有了明确的位置,其实呢,如果何谓老,何谓青,民法上同样没有规定,那就中年的意义还是不能定。也是近年来,青的一端还有扩张的趋势,那是高跟的队伍中,为数不少,比如年近知命,甚至略过知命,又比如尊姓为赵,隔座送杯并呼“小赵”,她就大为高兴,如果呼为“老赵”(没有“中赵”的说法),就会变为扫兴吧?青扩张,高其跟总是力大的,中就不得不下移。其实这也是古已有之,《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谢安的话,“中年伤于哀乐”,听者王羲之答话是“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那就中与老合二为一了。我这里翻腾古今,是想独树一帜,至少是我行我素,让中往青那一端扩张,指而立之后到知命与耳顺之间这一段,尤其是这一段的前一段,指实说是三十多岁吧。
?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