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准备离家(3)

作者:张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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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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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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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420字

再说近邻也就关系最密切的黄泥铺,我们经常去,次数多少也就说不清了。往黄泥铺,性质可以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大别为公私两类:公是奉命用手推车到那里拉点什么,一般是两个人去;私是休假的时候(或半天或整天)到那里办点私事,如发信、买点零碎用物之类,可以独来独往,但以结伴时为多。办私事,除了出入商店的自由之外,还可以兼享游历的自由。就是用于推车拉物,路上也可以望远看近,谈几句闲话,得有如住牢房放风片时之乐。所以住干校近两年,如果鸡蛋里挑骨头,一定要说也有一点点乐的成分,那就只能抬出黄泥铺,恭而维之。但恭维,举事例也难。只是一条不长的街,两旁的房子平常而近于破。商店不多,店内货物贫乏;尤其所谓“饭店”(像是只有一家),饭菜贫乏之外还要加上劣,所以也就没尝过。街北端有厕所,邻近两个,以柴草为墙,门外不标男女,有一次,我不得不入内,出来,不远处有个中年妇女,告诉我走错了,态度温和,未疑为流氓,学习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恭维黄泥铺,不当忘了这一件,——也许竟举不出第二件。不过仍可以因事见理,是大苦也不无优点,此优点为,连小苦也成为值得欢迎的。


最后说说与人关系更近的一种地貌,平民的住房。都是“黄土筑墙茅盖屋”,条件不能钢筋水泥,只好这样,不奇怪;奇怪的是窗过小,只是方一尺多的小方洞。室内自然无光,妇女做针线活都是坐在门外。何以要这样呢?没问过当地人,所以至今还是不明白。


劳动种种


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接受批判或批斗,非自愿也;根据好逸恶劳的人性论,轻如斯文扫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愿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收到改造思想的实效吗?思想,目不能见,手不能触,泛论,说能,说不能,都难于举出确凿的证据。求确凿,只能缩小范围,不管他人,只问自己。我问过自己,答案是两个:一轻,是只能改造语言,即作伪,“说”好听的;一重,是受压,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转不过来。深说,还不只转不过来。恕我也来一次个人迷信,昔年不自菲薄,念了些方法论(包括知识论和逻辑)方面的书,深知分辨实虚、对错、是非、好坏等,并不像设想的那样容易。


而想自己能活,别人也能活,又离不开对错、是非等的分辨,怎么办?办法是既尊重自己的理性,又尊重别人的理性;一时不能取得一致,知方面可以存疑,行方面可以从多数。总的精神是理性至上,表现为思想活动是自由加容忍。改造思想的办法则正好相反,是对错、是非等由至上的一个人定,推测其下的千千万万人都未能“正确”,所以要改造。且不管人有没有能力扔掉自己的理性,吸收一种非己心之所生的,单说求对错、是非之类,走这种定于一尊的路,一、得真或近真的对错和是非,可能吗?二、有没有错误的危险?理和事都可以证明,是很难求得对和是,却非常容易错。因此我有时想,如果世间有改造思想的存身之地,并且有需要改造思想的情境,首先需要改造思想的正是强迫别人改造思想的人。显然,这只是空想,因为强迫改造与接受改造的分别,其来源是权和力的有无,在这种地方,无理可讲,你无权无力,就只能听命,接受改造。


我之南行入干校,情况正是这样,讲理,我不信别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权利,甚至资格;但事实是不许讲理,如何做由权和力决定,我无权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严格说,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让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呢?主要是劳动。说起劳动,想再妄言几句。用劳动办法以求改造思想,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早的儒家,对己,说“学而时习之”,对人,说“教之”,推想仍是以读书为主。次早的佛家,态度就更加明朗,如天台宗,修止观,禅宗,参话头,都要静,一般是坐在蒲团上想,不是斯文扫地或上山采石。干校不用古法,自创新法,我颇疑乃受启发于某洋鬼子(惜我忘其名),记得他曾说:“求人从速屈服,与其给他幸福,无宁给他痛苦。”长时期以来我们的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这诺,有多少是从改造思想的成效来,有多少是从“给他痛苦”的成效来,自然只有天知道,但想想,只求个不完全糊里糊涂,总是应该的吧?


显然,这是后话,至于在当时,就只能看脸色,听命令,以求保持这“天命之谓性”,能活下去。命令是干这个干那个,即多种劳动。以下先泛论劳动。几百人,到这略优于不毛之地的处所来,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动,大事,要实现“小楼连苑”,亩产万斤,人人脑筋变红,住在《阿弥陀经》式的极乐世界,这样的幻想,当然就不得不动手动脚,即所谓建设。建设就不能不劳动,还要大规模的,如斯文扫地之类就排不上号。正面说,劳动可分为三大类,基建、农业和后勤。基建,即建筑砖墙瓦顶的住房(包括猪的住房),以及挖沟渠、修路等都是。农业,原有些葡萄园,要扩大,品种兼南北,如既种冬小麦,又种水稻。后勤更杂,吃的用的,都要运来,以及生米做成熟饭之类皆是也。种类杂,劳动就不能不多而且重,以下择与自己有关的说说。两种写法。一种最理想,用旧语说是流水账式,用新语说是录像式,称为最理想,是因为其成就会超过家描画的《黑奴吁天录》。但任何理想都会有不实际的一面,这样的流水账,即使没有“疏而不漏”的困难,写成,必没有人有耐心看。所以只能用第二种写法,触及一点点在心中有较明晰影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