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0
|本章字节:8030字
两位影星的故事,先从一位说起。只要看过一部影片,您就不可能忘记他。五十多年前,有一个小姑娘为他心旌摇荡
我要向你讲述两位著名影星的动人故事。而在故事开头的时候,我们的女主角还不是影星,而只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正在做着七彩斑斓、扑朔迷离的人生之梦,但即使在梦中她也从没想到自己会走上银幕。所以,遵照事物的发展规律,我必须先从男主角说起。
很遗憾,我说出他的名字,你毫无反应。五十多年前那些印留着他的形象的影片,你一部也没看过。这不奇怪,因为你是这么年轻,半个世纪之前的事对你来说已是遥远的历史。但不要紧,我们仍然可以找到共同语言。你看过《英雄儿女》吗?我相信,在新中国长大的中年、青年、少年人,没看过这部影片的几乎是没有的。你说你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一遍,还会唱那激越悲壮的主题歌:“风烟滚滚唱英雄……”这就好极了!我再问你:在这部影片里,你最难忘的是哪个人物?你不假思索地说:志愿军某师政委王文清!那位冷峻坚毅的军事将领、深沉慈祥的父亲!他是那么真实可信、亲切感人,简直不像是由演员扮演的,而是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一个人。他那高大而微微佝偻的身躯,清瘦的面庞,刀刻般的皱纹,一双贮满智慧和真情的眼睛,令人闭目如在眼前,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得好!我现在告诉你:他就是我要讲的故事中的男主角。尽管他演过的影片多数你没看过,但只要看过这一部,也就足够了。凡是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就不可能不被他征服,不可能忘记他。而有趣的是,影迷们可能只记住“王文清”,而忽略了演员姓名:田方!
其实,在故事开始的时候,田方也不是影星。
1911年,田方出生在天津葛沽的一个旧军需人员家庭,八岁丧父,寡母孤儿靠抚恤金度日。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国土沦丧,南京政府却奉行“不抵抗政策”,激怒了四万万中国人。正在辅仁大学读书的田方年仅十九岁,血气方刚,愤而参加了南下请愿的卧轨斗争。那场斗争以失败告终,一群热血青年的意志不可能左右国民党政府的政策。迷惘中的田方却没有心灰意冷,进了“表演养成所”,又在寻找“艺术救国”之路。
1932年,田方辗转到了上海,在天一影业公司当场记。当时,中国的电影正处在无声电影向有声电影过渡的时期,新的课题摆在了来自五湖四海、说话南腔北调的演员面前。田方显出了难得的优势:他讲一口纯正的“国语”,又是大学生,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于是成了教演员们讲国语的“老师”。他为人真诚坦率,人缘儿极好;又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于是便被导演看上,有合适的角色就让他演,先后参加了好多部影片的拍摄,除了边边角角的小角色,比较突出的有《洪洋豪侠传》、《海葬》和《壮志凌云》。《壮志凌云》由当时的影帝金焰主演,女主角王人美。田方扮演他们之间的“第三者”,两个小伙子同时爱上了一个姑娘,成了情敌。但是在国难当头、民族矛盾压倒一切的情势下,“第三者”忍痛抛却前嫌,化情敌为战友,同仇敌忾,他不仅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而且牺牲了生命。这样一部早期的黑白电影。如果在今天看来也许尽可以吹毛求疵,但在当时却引起了轰动。因为在那个写满了屈辱而又无法逃逸的年代,国恨家仇冲击着每个人的生活,折磨着每个人的灵魂。田方调动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情感积累,演得炽烈,演得深沉,演得悲壮,演得催人泪下!
在远离上海的北平,有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小姑娘。那时候她还只有十四五岁,和许多女孩子一样,是个小小的影迷。金焰、王人美、陈嬿嬿、黎莉莉,都是这个小影迷心目中崇拜的偶像。突然,一个陌生的形象出现在银幕上,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能穿透一切,直钻到你的心!他是谁啊?噢,他叫田方。这个名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小姑娘和众多的影迷一样,自认为是电影的“权威人士”,心里装着影星们的“档案”,可是对于田方,她还闻所未闻。问她的小伙伴儿们,也都说不知道。等到在几部片子里都看到他,就更佩服了,这个人怎么演得这么好?好像剧中人就是他,他就是剧中人。田方,一颗灿然升起的新星!
银幕上的田方从此闯人了她的心灵,使她心旌摇荡。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正处在多梦时节,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敢幻想有朝一日这位有魅力的新星会来到她的身边,对她一见钟情,因为他们相距太遥远了。这倒不是指北平到上海的距离。而是从银幕到现实,从影星到观众,简直是天上人间!
然而我们不应该忘记多情的历史老人,他不但在冥冥之中操纵着每个人的命运,给人以种种磨难,而且还具有成人之美的美德,默默地为人们创造着不可思议的机遇……
蓝天大路通延安,并不是为了延河畔上璀璨新星深情的一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的读者在猜测那位女主角是谁。我对你说:你不必在影星群中枉自“搜索”,你猜不着。因为那位后来的女影星、当初的小姑娘早期使用的是一个你根本没听说过的名字:于佩文。
于佩文生于1921年,祖籍辽宁岫岩。“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她跟随父母从东北流亡入关,家住北平,在天津读书。
1937年7月7日那个难忘的夜晚,于佩文正放暑假在家。夜里忽听炮声隆隆,仿佛“9·18”旧景重现,小姑娘的七彩梦被惊断了!次日听说中国军队在卢沟桥与日军开战。几天之后,北平被日军包围,高挂着太阳旗,满载着“皇军”的装甲车、卡车长驱直入。小小年纪的于佩文望着那辚辚战车,仿佛车轮从自己的胸膛碾过,一颗少女的心被碾碎了。夜里用被子遮住窗户,听“中央社”的广播,“国军”总是“浴血历战,光荣撤退”!中国人啊,为什么只有挨打,只有撤退?于佩文一家已经从沈阳跑到北平,从北平又该往哪儿跑呢?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只怕要把整个儿中国都断送了!
北平沦陷。和天津的交通断了,于佩文失学了。父亲也失业了,但他不忍耽误女儿的学业,送佩文进了辅仁女中。半个多世纪之后,于佩文深情地说:“看来我们家和辅仁有缘,田方也上过辅仁!”但在当时,她当然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踏着这颗新星的足迹一步步靠近着他。
1938年,走投无路的父亲被迫接受了日伪法院的任职,这在女儿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但是,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又哪里有路可走呢?
这年的春假,过去在天津的一个老同学王淑源不期而至。“你怎么这么委靡不振?”她对于佩文说,“中国垮不了,有的是人在打日本!在平西,在我们家乡文安都有!”突然吹来的一阵春风,使小姑娘评然心动。“噢!你要是认识他们,就带我走!在北平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等着我的信,”老同学在分手的时候说,“我化名‘黄锦文’,在信纸的背面用米汤写暗语,你要用碘酒……”
于佩文心怀惴惴地等了几个月,暑假到了。终于有一天,一封署名“黄”的信从天外飞来,她兴奋极了!她想起了碘酒,可是小姑娘手里没有钱,就对继母谎说弟弟的腿破了,要钱买碘酒。等到她把碘酒涂在信纸的背面,一行字清晰地出现在面前:“赶快到天津找赵书凤。”
于佩文的心评评地跳,她知道自己飞出牢笼的时机到了。但是,怎么对父母说呢?明说是万万行不通的,只能撒谎。小姑娘太“雏”了,她不会编造更大的谎言,只对继母说:“妈,有个天津的同学要结婚,我得去贺喜,您给我五块钱买车票,行吗?”继母想也想不到女儿此去再不回头,果然只给了她五块钱,这就是于佩文离家时全部的“盘缠”。她在箱子底下留下一封告别信,就远走高飞了。
那一天,正是1938年7月6日,七七卢沟桥事变一周年的前夕,天津城日本军警密布,戒备森严,上下电车都要搜查。所幸的是,于佩文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找到了老同学赵书凤,并且和她一起与地下党取得了联系,约定过几天派人送她们去解放区。事情紧急,她们决定提前行动。临行之前,赵书凤为了不连累家里,让妈妈给她改个名字。赵妈妈凝思片刻,改“书凤”为一个“路”字。
一旁的于佩文急忙问:“那我呢?”
“你啊?”老人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是光明平坦的大路,你就是万里无云的蓝天!”
好名字!大字不识的老妈妈,您说出了诗一样的语言!从此,于佩文改名“于蓝”,赵书凤改名“赵路”,预示着蓝天大路通往延安!
当然,当年的知识分子走上革命的道路,并不像诗句那么优雅抒情,也不像老妈妈所祝愿的那么平坦无阻。此去解放区,山高路远,险象环生,于蓝和赵路也曾几经周折,冲破儿九八十一难,限于本文的篇幅,难以尽述。1938年10月24日,她们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那一年,于蓝只有十七岁。
清清延河水,巍巍宝塔山,深情地迎接这些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于蓝一开始被编进抗大的五大队女生队一队。初来乍到,根据地充满朝气的新生活处处引起她的好奇,而最具魅力的是能够经常进延安城看戏。用旧教堂改造的剧场破旧而窄小,但台上演的是革命戏剧,台下坐满了抗日志士,开演之前高亢的歌声此伏彼起,和北平简直是两个天地。
大幕徐徐拉开了,话剧《到马德里去》开演了。这是一出新戏,表达了中国人民对正在遭受法西斯侵略的西班牙人民的声援。当过亡国奴的人最珍惜自由,演员们扮演的是外国兵,投人的却是中国人誓死抗日的情感。在那一群“西班牙军人”当中,于蓝惊奇地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眼睛,是那么有神,那么似曾相识,他是谁?在这远离北平的地方,会是谁呢?天哪,他是田方,是那个在银幕上使她心驰神往的灿然新星?他怎么也到延安来了?
是的,命运的安排往往是出其不意的,用一句最通俗的话说,叫做“无巧不成书”。如若不然,也许就根本不会有我今天给你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