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1692字
他帮九斤看水车,九斤便腾出工夫来到近旁耘田。看水车的时候他就坐在车盘上,让牛拉着团团转,那滋味赛过几十年之后携带小孙孙逛北京中山公园才见到的旋转飞机!高兴了,往牛屁股上猛加一鞭,“驾!”牛便跑得飞快,周围的柳荫、水田、小河、村庄便也飞转起来,模糊成一片跳动的斑斓色斑,一幅环形的抽象派油画,未来的画家坐在梦幻般的水车盘上陶醉了!
突然,画面静止了,闪烁的色斑复归为原形,还是柳荫、水田、小河、村庄。一切都清晰了,清晰了反而令人不满足。杰作被破坏了,梦被惊醒了。怎么回事?是牛站住了,伸着汗淋淋的脖子,张着大大的鼻孔,兀自喘息:“吁……”他扬起鞭,猛抽下去,庞然大物岿然不动,九斤急急地端着粪勺跑过来,他知道这是牛要撒尿……
过年了,父亲到里屋打开那只随母亲陪嫁来的红漆大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对联,挂在正房墙上。小户人家,房子住得挤,平时是不挂字画的。但过年的时候一定要挂,直挂到正月十五。村里有中堂画的人家很少,这使童年吴冠中感到骄傲。画面上是“福禄寿三星”,极其平常的题材,但吴冠中在此以前没有机会看到比这更伟大的艺术,自然也就难以遏制那份激动和骄傲。画的作者缪祖尧——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乡间画家,是父亲的同事和好友,家就住在姑爹家那个渔村里。父亲从玉祁回乡创办吴氏小学,缪祖尧也便为了友谊而投奔他的麾下,就住在吴家祠堂里。校长的儿子吴冠中从此便经常到缪老师的房里去,看他画画。缪老师什么都画,山水、人物、花鸟鱼虫,全能。他用纸卷成细细的长条,在煤油灯上熏黑了当炭条起稿;他将蘸满了浓墨的毛笔放进嘴里理顺毫锋,把嘴唇染得乌黑。吴冠中顿悟:母亲不认字,为什么同父亲吵架时总骂他“吃了乌墨水不讲道理”?原来读书人真是“吃墨水”的!缪老师住的厢房很大,窗口掩映着绿荫荫的芭蕉,一张大画案摆在窗口,窗明几净,幽静宜人,有高逸名士之风!
也许,吴冠中与绘画的不解之缘便始于缪老师的画室。“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见到的画室,难忘的画室,我一辈子都向往有这样一间画室!”
埋藏在大师心中的那颗艺术的种子,最早催化它的竟是这位乡间画师!
然而此时的吴冠中,童心仍然只是一片未曾开化的混沌,未曾启迪的蒙昧。正如童年的鲁迅醉心于百草园里的蟋蟀和何首乌,鲁镇的社戏和罗汉豆,闰土描述的瓜田和猹,他迷恋的是姑爹家的乌篷船。乘上船去赶杨茂公桥的庙会,看走高跷、虾兵蟹将、牛头马面,看彩色的风车、布老虎、泥人和竹制的花蛇,吃一碗父亲舍不得尝的热豆腐脑。他幻想着跟随姑爹下湖捕鱼,探索那芦苇丛中的奥秘。
打仗了!兵来了!听说是孙传芳和吴佩孚开火,吃了败仗的散兵游勇路过这里,无法无天,如狼似虎,鸡鸭牛羊顺手就牵走,抓到男人要“花边”,抓到女人就……姑娘媳妇吓得魂不附体。有钱人家赶紧躲到宜兴城里去,贫苦百姓投亲靠友,四散逃命,姑爹摇着他的乌篷船来了,“快逃,跟我逃!”于是再也不怕冒险了,母亲带着儿子女儿,跟随姑爹落荒而逃。乌篷船熄了灯火,向夜幕笼罩的湖里开去,岸上传来“砰砰”的枪声,子弹呼啸着擦肩而过。大家心惊胆战,缩在舱里,用棉被裹着身、蒙着头。母亲紧紧抱着儿子,不敢出声,只能偷偷地饮泣。吴冠中永远忘不了这条乌篷船,载着他的幻想,载着他的苦难,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他儿时的摇篮!
七岁那年,他进了吴氏小学。遇上雨天雪天,路滑难走,父亲常常背着他上学。
初小毕业,宜兴举办全县初小毕业会考。吴冠中考了总分七十有余,在吴氏小学已属佼佼者,但和人家一比,就差远了,鹅山小学的朱自道考了九十多分,名列榜首,这是一个无形的鞭策!要上高小,就必须到和桥镇上的县立鹅山小学了,和朱自道比一比!方圆三十里的学子都来竞争,升学考试是极严格的。父亲为儿子捏着一把汗,但吴冠中顺利考取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凑那一笔可观的钱,为儿子交饭费、宿费、学杂费、书本费。父亲拿着凑足的钱,送他到学校,替他铺好床被,方心满意足地离去。儿子望着父亲的背影,潸然泪下。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心酸地哭,和在家时向父母撒娇、与弟妹吵嘴、和顽童们打架时的哭大不一样,是人生道路中品尝到的别样滋味!
和桥是宜兴的一个大镇,一条大河穿胸而过,三座大石拱桥横跨碧水,连接两岸的上塘和下塘。街上店铺林立,白墙黑瓦挤出深深街道,客商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繁华景象超过了宜兴县城。和桥豆腐干是有名的特产,可以保存很久,味道极鲜,盛誉不衰。河上帆樯如林,南来北往的船只首尾相接,有白帆、黑帆、棕色的帆,也有无帆的乌篷船。到了大桥下,桅杆统统睡倒了,帆落成一堆,缆索纠缠不清,船夫们吵闹、呼喊,南腔北调,乱成一片,那景象,仿佛活的《清明上河图》。鹅山小学就设在镇头,是当年全县最有名声的县立完全小学。乡下孩子吴冠中能考进这里,已是吴氏小学的光荣;他还要以更勤奋的攻读来宽慰父母望子成龙之心。
第一个学期结束了,吴冠中名列全班第一。拿着级任老师签名盖章、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路比平常走得快,急着带给父母这个特大喜讯。
父亲捧着成绩单,兴奋得手都抖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全班六十人,儿子名列第一。但又不放心地问:“那么,朱自道呢?”他一直记着上次全县会考第一名的那学生,现在和儿子同班了。吴冠中得意地迅速回答:“第十名。”
父亲脸上泛出一丝胜利的笑容。他为人师表,当不会因嫉妒任何一个获高分的学生而耿耿于怀,也不会为人家的名次跌落而幸灾乐祸,他是为儿子超过了全县闻名的高材生而骄傲!
那天,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正好在座。他是吴冠中初小的老师,但并不教美术课,当时小学里根本没有这个科目,他的画,他和吴冠中的笔墨之缘,都是在课堂之外的那间画室。他没有儿女,把他的学生视作儿女,尤其是为母校争光的好学生。此时便说:“爌北,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一枝包着硬壳的嫩笋,从泥土里,从草丛中,从石缝间,悄悄地露出了尖尖的角。它的成长,还要经几番风雨、几度冰霜……
吴冠中以品学兼优的好成绩赢得了级任老师和全校师长的格外垂青。二年高小念完,吴冠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又一个选择人生出路的十字路口横在他的面前。吴冠中除学业之外别无资本,惟有靠考试来争得一席之地。他先考了宜兴中学,又考了无锡师范,双管齐下,确保万无一失。结果两边都录取了,他是从未落过榜的考生!这个身材瘦小、面孔黧黑的农家子,在激烈的竞争中,一人占了两个别人孜孜以求的名额。如果把他的天才和勤奋分给别人一半呢?
但他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上了无锡师范。省立无锡师范是高师,毕业可以教鹅山小学这样的县立高小了。但上无锡师范之前须先读三年初中,要交费的,父亲虽然嘉许他的志愿,但同时也为这一笔可观的资金发愁。母亲这时又想起娘家,要去试试,看舅舅能不能助一臂之力。父亲毕竟比她涉事深,摇摇头说:“算了,根本不可能,不要白白地去丢脸了!还是自家省吃俭用吧!”
省啊省,一家人恨不能连吃饭也省掉,供儿子步步高升。夜深了,少年吴冠中辗转反侧,不能人睡。荧荧油灯,闪着一点昏黄的光。遵照老祖母反反复复的嘱咐,这盏灯里只允许点一根灯草。现在,她的眼瞎了,管不了了。吴冠中再添上一根灯草,把火焰拨亮些,再仔细看看这个家,明天一早,他就要离开了……
晨曦迷蒙,橹声欸乃,小小的乌篷船出发了。病弱的母亲不能送儿子远行,她想对儿子说几句好好读书之类的话,却哽咽着说不出。只把一袋炒好的糯米粉递给儿子,告诉他:“饿了,只要用开水冲一冲,加点糖便好吃的。”吴冠中接在手里,仿佛那是母亲乳汁的结晶,继续哺育远行的儿子!
小船在河里穿行,两岸的白墙黑瓦、垂柳、水车棚,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家,处处都是自己的家。以后,就要四海为家了!姑爹和父亲轮换着摇船,船上带了米,砌了一只泥灶,一路上吃饭就不必花钱了。姑爹摇船的时候,父亲就抓紧给儿子缝补棉被。病中的母亲没有来得及为儿子备好行装,“临行密密缝”的“慈母手中线”就由父亲接过了。吴冠中坐在船舱里,如在黑暗中窥视明亮的洞口,弯腰缝补的父亲便成了一个石像般的剪影,永久地印在他的心中了。那是曾经驮着他涉过河水、踏过冰雪的父亲的肩背,那么瘦弱,又是那么高大,那么可亲、可敬、可信赖,一如朱自清先生的绝唱《背影》!
船到无锡。乡下人自惭形秽,不敢靠近儿子将要就读的无锡师范,便远远地停在城外,舍舟登岸,一路寻了去……一切都安排妥帖,儿子留在无锡,父亲和姑爹摇着船回去了。
吴冠中从此离开了农家,“变成了城里人”。
无锡师范初中的优等生吴冠中成绩一直领先,每个学期都稳拿本来极为难得的甲等“江苏省清寒学生奖学金”,使父亲如牛负重的学、杂、膳、宿费便等于全免了。但是,在那个时代,“师范生等于稀饭生”,同学们都这样自嘲,在他们面前并没有光辉的前途,吴冠中自已选定的将来当高小教员的志愿动摇了。他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在三年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升人胜券在握的锡师,转而报考极难考进却终于考进的浙江大学所属工业学校电机科,幻想走一条更实用也更有作为的“工业救国”之路。
如果吴冠中当年果真走上了这条道路,以他的顽强拼搏,想必也不会虚此一生而有所作为,但那同时,又将为中国的艺术界造成难以弥补的重大损失!幸乎?不幸乎?所幸的是,这个机电学校并没有成为他生命的航船,而仅是一条暂时的跳板。在那里,一次极其偶然的机遇,使他疯狂地迷恋上了绘画艺术,并且从此“下海”,再没有回头。是起航,也是归宿;是偶然,也是必然。绿水环绕的农家小院,风雨飘摇的乌篷船,浸透苦难的故乡泥土,孕育的本不是精密的科学头脑,而是灵犀一点的艺术心灵。那扇朝着圣山美神的门窗终于打开了!太晚了吗?不,画圣抛下的莲子,早已浸泡了千年!
天堂——人间,浪子初恋的狂潮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1934年秋天,十五岁的吴冠中跨出了江苏省界,来到浙江省府杭州。一个来自社会最底层的乡下少年,登上了人间“天堂”。“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山月寺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杭州在他和诗人白居易眼中同样美丽,但他却远不像当年的杭州太守生活得那么浪漫恣肆、诗情横溢。工业学校设在大学路的浙江大学校园里,他发愤苦读,手不释卷。惟有这样,才觉得对得起在乡下苦苦为他筹措学资的父母,才能一步步实现他胸中“工业救国”的鸿鹄之志。他完全没有料到,这所校园只不过是他的临时栖身之所,而在西子湖畔有一座更具诱惑力的“天堂”——艺术的殿堂正等待着他,一位至高无上的美神在微微含笑地瞩望着他。
第一年的学业在繁忙之中匆匆结束了。他没有回乡探亲,而奉命参加了为期三周的“军训”。当时的教育部规定,上满高中一年和大学一年的学生,必须在暑假“军训”。于是各省的学生都集中在省府,来自浙江各市、县的学生都集中在杭州南星桥的一所大军营里,分大学部、高中部。这些学生毕竟还是孩子,山南海北本不相识的同龄人聚在一起,煞有介事地当一回“兵”,一个高个子青年凑巧和吴冠中编进了一个队、一个班。编队,高个儿在前,矮个儿在后,台阶似的排开。吴冠中个子最矮,只好屈居队尾,别无选择。那个高个子青年,论身材无人出其右,理所应当地站在排头。这个人体魄伟岸,虎彪彪一条大汉。举止庄严,神态凝重,不苟言笑。一张长脸,高颧骨,厚嘴唇,细眯眼,威武憨厚中又透着温和。按照“军训”的规定,每班的班长由教官担任,排头则指定为班副,于是他成了当然的班副。而滑稽的是当了班副也就不再做排头,操练时必须由他“断后”,跟在队尾,也就是吴冠中之后。最高个儿和最矮个儿并排,形成奇特的对比。“向左转”、“向后转”时,吴冠中便抬头引颈,“望其项背”,不觉从心底朦胧的产生了对这位伟丈夫的仰慕与敬重。
操练休息时,免不了闲谈。
“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大个子班副问他,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无怪乎那么雄壮。
“浙大工业学校的,吴冠中。你呢?”
“西湖艺专,预科一年级。我叫朱德群……”
吴冠中迷惘地望着他。不是纳罕这个陌生的名字,而是吃惊第一次听到世上还有“艺专”这样的学校!
“你们学什么?”
“学绘画。”
绘画!有这样的学校?把“绘画”作为专业?在此之前,吴冠中只知道吴氏小学的缪祖尧老师擅画,虽然在家乡小有名气,但却不是以此为业,学校里根本没有这门课,画画只是业余的闲情逸致而已。吴冠中在童年时幻想过种种人生道路,惟独没有想到像缪老师那样“吃墨水”,并且一辈子专“吃墨水”,尽管他对于缪老师神奇的画笔崇拜之极。他毕竟接受了父亲的影响,认为学习的最起码的目的应该是“谋生”;他毕竟接受了千百年儒家传统的说教,认为“士”的进取道路应该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在,被世俗和理智压抑、排挤的童心过迟地迸发出一阵狂喜,既然国家也办“画画学校”,而这位当班副的大个子朱德群正是以此为业,那么……
“你们每天都学画吗?”他急切地问,“是不是画山、画水、画小船、画芭蕉和竹子、大公鸡、眼睛亮闪闪的猫?”他尽量说得多些,以显得自己多少有点根底,但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些。
“你说的是中国画,这些我们也学的,不过,”朱德群胸有城府地微微一笑,“世界上不光有中国画,还有西洋画、油画、水彩、素描;还有图案、雕塑……我主要是学西洋画。”
“西洋画?”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新名词,“西洋画怎么画?也是用毛笔和黑墨吗?还有一碟一碟的颜料……”
“完全两回事。油画不用墨,不用纸,是画在布上的。笔是硬的,笔头是方的;颜料就像……就像一管一管的牙膏,用油调和……这说起来话长了,你很有兴趣?等‘军训’完了,我领你到学校去看看!我们的老师林风眠、吴大羽、庞熏乗……他们的画,真好!”朱德群在兵营中遇到了知音——起码是艺术爱好者,于是特别兴奋,急于向他展示学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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