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8662字
病笃乱投医
严重的失眠症折磨着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睁着眼直到天亮,卧室里挂钟的秒针吵得耳膜发胀、头疼欲裂。由天昏昏沉沉,食不甘味。日复一日,每况愈下。跑医院,专找名牌大医院,挂专家、教授号,哀哀求治。我说大夫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大夫说你这是脑力劳动过度,写作累的。我给你养心、安神,吃了药就好了。我说朱砂安神、柏子养心、枣仁安神液、健脑灵都吃过了,不管用。大夫笑笑说中成药不一定对每个人的症,我开副汤药你吃去吧。排队划价、交款、取药,急急如律令奔回家来,赶紧熬了,喝了,到晚上静等安眠,却还是那一套,通宵达旦进不了梦乡。于是改换门庭,另请高明,却又殊途同归,病情如故。没奈何去看西医。大夫说失眠不算啥,死不了人,还有几十年失眠的呢,你才几天儿?我说我已经好几个礼拜了,这么下去工作耽误得一塌糊涂,您救救我!大夫说西医没什么好法子,就是安眠药吧,安宁、安定,再严重就吃水合醛氯。还嘱咐说安眠药一定要按规定剂量吃,吃多了就怕醒不过来了。我心说我只想活不想死干吗服毒自杀?只要能睡着就谢天谢地了。回来谨遵医嘱,慎重服药,不管用。尝试着加大剂量,安宁吃了十几片,还是不管用……
我没辙了。
这时候,街坊张老太太前来指点迷津:“要不然,我带你找杨科长瞧瞧去?他瞧病可瞧得好着呢!”
类似这样的口头广告我听过至少百儿八十回,并未往心里去。心说大医院的专家、教授都一筹莫展,一个什么“杨科长”就治得了吗?我印象中“科长”就是写写报告、批批条子、领领东西的角色,怎么还会看病?将信将疑。半信半疑。可是架不住张老太太热心,不好驳她的面子,便迟迟疑疑地随她前往,拜访那位什么“杨科长”,正是:病笃乱投医。
这儿根本不是医院,而是解放军某部的卫生科,在部队大院儿旁边儿,一片平房。“杨科长”就是这个卫生科的科长。
科长正在给一位病人开药方。他中等身材,微胖,圆圆的脸,头发已经谢顶,略显稀疏。开好了方子,又仔细向病人交代,眯着眼,满面笑容,一口带湖南味儿的普通话,慢声细语,丝毫没有军人的威严,像是在和亲朋故友拉家常。
“杨科长!”张老太太亲切地叫了一声。
“噢,来了?”杨科长笑眯眯地抬起脸来,看见了熟人,随口问道,“您怎么不舒服?”
“没有,我这阵子吃了您的药就没再犯,今儿请您给这位作家瞧瞧……”
我急切地把以前在别处说过的那一大套说给他听,甚至把别的大夫对病情的分析和治法也一并介绍,以供他参考——因为我本能地对他还不够信任,也就不避“班门弄斧”之嫌了。
他耐心地听着,为我把着脉。少顷,便移开手,摊开处方笺,准备开药。我心里疑疑惑惑:你可别把我说的照抄一遍噢!
他一边写着药名,一边用那种慢条斯理的声调对我说:“您的病因,是脾胃不和……”
“不会吧?”我反驳说,“我脾胃一直挺好的,辛辣生冷,百无禁忌,喝生水都不会腹泻……脾胃和失眠有什么关系?”
他谦和地笑笑:“人的各个器官都有连带关系,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胃不和,则卧不安,思虑伤脾。所以,我不给你安神,而是调理脾胃……”
我一愣。这位杨科长的思路和我原有的“经验”完全南辕北辙!他是独具慧眼、出奇制胜呢,还是故弄玄虚、故作惊人之语?
说话之间,他已把各味药的剂量写毕,交给我说:“先吃四服。”
我接过药方,又不放心地问:“如果吃完了这四服还不见好呢?……”
现在想来,我当时的不信任情绪已经溢于言表,这是对大夫的大不敬,是病家求医的大忌。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愠怒,依然眯着眼,微笑地望着我:“试试看!”
他竟是那么自信!
回到家,我懒洋洋地煮药,懒洋洋地喝下。一天一服,为了药尽其用,熬它三煮。第一夜,功效平平;第二夜,天近黎明,打了个吨儿;第三夜,未及夜半,我竟然鼾然入睡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惊奇,赞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舍外有客叩门。我打开门,一愣。门外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军人,大檐帽上缀着闪闪红星,笔挺的军服上佩着上校军衔。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何人。来客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亲切地叫了一声:“霍老师……”
“噢,是杨大夫!”我的兴奋和感激之情可以想见,急忙让客上座,奉茶,他却首先关心的是我的病情,笑问:“霍老师啊,怎么样了!”
“见好,大大见好,我竟然能睡着了!”我急切地向他报告好消息,“四服药还没吃完,就好了!杨大夫您简直……神了!”
他这才抿了一口茶说:“不要说笑话,祖国的医学是一门科学,哪有什么‘神’啊!”
活神仙
我以后就不再叫他“杨科长”,而称“杨大夫”。这是我对医务工作者最真诚的尊称。
杨大夫的尊名叫杨尊炽,尊严的尊,炽烈的炽。
这个名字不是他告诉我的,他在处方上龙飞凤舞的签名我不认识,是从他房中一块块大匾上看到的,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尊炽同志惠存”,“献给尊炽大夫”……
这些匾都是久治不愈的病人在慕名拜访、经他妙手回春之后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送给他的。他们称他为“活神仙”。
东北有个马秀华,本人是某县医院护士。由于胸锁乳突肌中风引起颈部歪斜,本医院治不好,又到黑龙江医院、佳木斯医院求治,辗转好几年,不见疗效,年纪轻轻的女同志,从肉体到精神都痛苦不堪。灰心丧气,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就这么歪着脖子熬一辈子吧!绝望之际,她从部队系统听到信息:北京的杨大夫医术神奇,能治疑难病症。于是由人陪同,千里迢迢赶赴北京,住在杨大夫所在部队的招待所,杨大夫从卫生科到招待所,从招待所到卫生科,两头儿跑,既忙着正常工作又照顾着这位额外的特殊病人。先给她扎针、按摩,随后又施以汤药,并且中西医结合,双管齐下。两个月后,马秀华的脖子如同蔫了的禾苗重新获得了水分和营养,又直起来了,好了!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她给杨大夫寄来了一封言真意切的感谢信,并且汇来了一百块钱。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士,没有多少积蓄,这点儿钱,不算酬金,不成敬意,请杨大夫用来补补身子吧!杨尊炽收下了那封信,却把钱如数退回。马秀华收到退款,禁不住热泪滚滚!救命的恩人哪,金钱您不要,就收下我的一颗心吧!她于是送来了那块晶光闪亮的大匾……
湖南有个薄贵先,是一位离休老干部。由于患脑溢血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眼睛复视,看什么都“重影儿”。四处求医,不得康复。经人介绍,投书杨尊炽,详述病情,询问良策。杨大夫未见病人,仅凭信中所述,根据多年的经验,拟就处方,寄往长沙。如此鱼雁往还有日,病人渐趋好转,于是赴京请他面诊。又是几剂汤药,老先生竟然完全康复,精神矍铄、手灵脚便地返湘而去!当然不免要口碑相传,杨尊炽名声大振。于是又有一位老干部韩瑾行老太太,身患严重的肺心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经常靠打青霉素维持。正在求治无门,听了薄贵先介绍,便专程来拜访杨尊炽。在北京治了两个月,好了!老太太至诚感谢,派专人送来一块专门烧制的瓷画大匾,上书:“医术精湛,医德高尚”……
北京有个张xx,是某报总编辑,身患膀胱癌,已经做了手术,身体异常消瘦,一米七三的个子,体重只剩八十多斤。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遗憾的是有一位胞兄还在台湾,渴望团聚,约定当年9月回大陆探亲,不知还能不能等到见哥哥一面?他流着泪向给他做手术的医院述说自己的心愿,医生宽慰他说:“九月份?你能等到!”可是,这样的许诺,不等于宣判他在九月之后就面临“死刑”吗?
这位“行将就木”的人来到杨大夫的诊室,怀抱最后一线希望,寻求生命的延长,哪怕再多活一两个月呢!
从那时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这位病人的体重大大增加,病症烟消云散,不但按时和胞兄团聚,而且至今生龙活虎,“死神”被杨大夫给赶跑了!
北京还有个……
一根银针,几味草药,怎么在他手里法力无边,发挥出如此神通?莫非,他出身于祖传世医之家,手中有绝代秘方?莫非,他是哪位名医的高徒?
在大夫面前,我只是一名患者。但是现在,患者的身份退居次要地位了,作家的好奇心促使我想探究他的秘密……
一听说我要写他,把他急坏了,圆圆的脸涨得通红:“霍老师,不值得,不值得啊,我没有什么可写的!”
平时的自信哪里去了?他现在忸忸怩怩像个大姑娘——旧式的大姑娘。越是这样,我便越是不肯罢休,采访和写作的魅力往往如此……
我终于说服了杨大夫,在他的业余时间作了几次长谈。此外,他的助手小张和小刘,科里的其他同志,以及他的夫人张淑兰还分别向我作了十分重要的补充。
道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人的生命,就是一个宇宙。当它孕育于母腹之中,一片混沌未开。它从容地运动着,顺性命之理,应变化之道。太极无极,万物之生。太极生两仪,氤氲交感,变化无穷。天球河图,草木山川,风云雷电。寒暑昼夜,金木水火土,相克相生,相辅相成。形一受其生,神一发其智。情伪出焉,万绪起焉。
人的头脑,也是一个宇宙。它仰观于天,俯察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见天下万有不齐之变。一切都在它的囊括之中,一切都在它的监视之中。“惚乎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知其阳,守其阴;知其白,守其黑;知其盛,守其衰;知其升,守其沉……
这便是人生之“道”,这便是中国的医学之精髓。当然,尽管人人都生活在这规律之中,却并不是每个人都具备这种监视和驾驭的能力……
杨尊炽大夫,生活在这个自由王国之中。神游八荒,纵横捭阖。驱寒止热,升清降浊,养血益气,祛风去湿。调和阴阳,扶正祛邪。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临症如临阵,用药如用兵。望闻问切,知己知彼。集中优势,各个击破。深人敌后,擒贼擒王。一鼓作气,破釜沉舟。运筹帷幄,决战决胜。有我无敌,大将之风!
然而,这一切却并非家教秘传、名师亲授,而得之于数十年的勤学苦读、临床实践而自学成才。其开端却是出于纯粹的偶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使他浅足医道,并且从此将终生与红十字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