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8494字
1948年,杨尊炽出生于湖南长沙一个矿工之家。父亲在锡矿山辛勤劳作,养家餬口。兄弟姐妹六个,杨尊炽是老三。父亲累弯了腰,竟然难于养活这一群儿女,七灾八难,无钱医治,两个哥哥没有成年便因病早夭,杨尊炽从小被“过继”在他人门下,为的是减轻一点儿家里的负担,为的是让他能够活下去。这是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的第一个沉重的创伤。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是同样宝贵的,为什么两个哥哥没能活下来?长大了干什么呢?受父亲的影响,他热爱矿山,希望将来当一名地质队员;他平时喜欢体育,向往能成为一名篮球裁判。惟独连想也没想过要学医。初中毕业时,老师考虑到他的家境困难,动员他报考中专,上卫生学校,好早些毕业,养家。但是,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要上高中,考大学!
就在他高中毕业的1961年,一桩事儿在长沙引起轰动:解放军来招兵,这是解放后第一次招城市兵!本来怀抱着各种理想的学生们评然心动,杨尊炽也报了名。政审、体检,顺利地通过了每一道关口,成为一名十七岁的新兵,而且是去北京!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他穿上崭新的军装,辞别了父老乡亲,踏上了遥远的征途。新兵训练结束,部队领导派他去参加卫生员学习,而后又成为医助、医师,洁白的罩衫、鲜红的十字,从此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杨尊炽蓦然想起在贫病之中夭亡的两个哥哥,想起他在童年时代痛苦的思索,心中豁然开朗了。这不正是他苦苦寻求的人生道路、正是他应该为之奋斗终生的高尚职业吗?
1965年,他回长沙探亲。列车隆隆。一位中年汉子和他面对面而坐,看模样儿是个工人。表情黯淡,默默无语。列车员来送水了,杨尊炽递过自己的杯子,倒满了水,又友好地问那人:“喝水吗?”
那人惶恐地看看列车员,又看看杨尊炽,摆了摆手,仍然一言不发。这真是个怪人,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愿意和别人作任何情感的交流。怎么回事?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排解不了的难处?杨尊炽是个热心人,竟然想解开这个谜团。他主动攀谈:“你这是去哪儿?出差还是回家探亲?”
那人愣愣地望着他,面露羞赧之色,伸出小指,指指自己的耳朵。
“噢,你……听不见?”
那人似懂非懂,把小指从耳朵到嘴唇划了一条线,吃力地张着嘴:“啊……啊……”
杨尊炽凭直觉猜出来了,那“啊啊”的声音也告诉他,这是个聋哑人!
“你是先天性聋哑,还是因病致残?”医生的本能使他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之心,急切地问。
可惜,聋哑人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答非所问地向他比比划划,嘴里不断地“啊……啊……”他也难以领会。但是,“对话”既已开始,就难以遏止,由于他的尊重和关切,使聋哑人的自卑心理解除了,脸涨得通红,激动地比比划划,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却说不出!这是一种多么特殊的痛苦啊!
他只能细心地观察,努力去揣测那奇怪的手语。聋哑人指指他的帽徽、领章,竖起大拇指,又做了一个扛枪的姿势。他懂了,这是说:你是解放军,扛枪打仗的!他笑笑,回答说:“我是医生。”并且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手势,把右手按在左手的腕子上,那是大夫为病人把脉的动作。
聋哑人兴奋地“啊”了一声,竟然看懂了——碰巧,那正是手语中的“医生”这个词!聋哑人激动地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双眼睛凝望着他,闪着焦灼的目光。那意思是说:大夫,你能给我治好吗?
聋哑人的血管压在他的指尖下,那脉搏在怦怦跳动,每一下都打在这位医生的心上。但是,杨尊炽不会治聋哑,他无法帮助这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朋友、同胞解除那难言的痛苦!
他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朝聋哑人摆了摆。在这一瞬间,聋哑人眼中的光芒黯淡了。杨尊炽的心脏猛地一个悸动,像扎进了一刀!失职啊,耻辱啊,一名医生怎么能有理由朝病人说“不”!但他确实不能,年仅二十一岁的医助还不具备这样的本事。这也难怪。他学医刚刚四年,还没有进入这么高深的领域。这次探亲归来,那位聋哑人欲诉不能的痛苦形象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拂之不去,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他把目光投向了卷帙浩繁的医学宝库,投向了军队和地方医院才华卓著的众多同行,默默地摸索进击之路……
60年代中期,杨尊炽奉命率领一个医疗小组前往一家纺织厂,为群众治病。纺织厂里女工多,三班倒,劳动强度大,一名挡车女工八小时穿梭般跑的路赶上战士们连夜行军,下了班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回到家里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这些“铁姑娘”、“铁大嫂”都是普普通通的女人,都是我们的姐妹,她们特殊的痛苦,杨尊炽只有下到厂里才知道。他的心被这些姐妹们牵住了,一例例,辨症施药,不久就发现了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女工们大多气虚血亏、神经衰弱。根据这一特点,杨尊炽制定出从个别到一般从一般到个别的医疗方案,以养血安神为主,重点突破女工们的多发病、常见病。渐渐地,姐妹们的脸上泛出了光彩,一个个康复了。从军营中走出来的、本来专为战士们服务的杨尊炽成了妇科专家。初战告捷,使他大受鼓舞,尝到了中医中药的无穷魅力!
某日,一位女工带着个男孩来找杨尊炽。杨大夫笑了,心说:看来还得增设“小儿科”?
“他是聋哑……”孩子的妈妈一开口就泪汪汪,“这么大了,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叫,跟他说话,也听不见。杨大夫,您什么病都能治,能救救我的孩子吗?”
救救孩子!这四个字像重槌敲击着杨尊炽的心。猛然间,他想起了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聋哑人,难道让这孩子也那样长大成人,去受一辈子的痛苦吗?
孩子也睁大了眼睛,充满期望地仰望着他。孩子不会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解放军叔叔,救救我!我要说话!
杨尊炽的眼睛湿润了。他深情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对女工说:“让我试试看!”
那一年,助理军医杨尊炽二十三岁。如果说,两年前他路遇聋哑人时还束手无策,那么,现在已经不是毫无准备了。两年来,他利用一切机会攻读经典、拜访名医,为解决这道难题打下了基础,现在需要付诸实践了。
聋哑,在人类各种残疾之中,对肉体的影响最轻,对心理的戕害最重。哪怕是肢残者、瘫痪者、双目失明者,也可以和健全人交流思想、表达感情,而聋哑人却不能。他们终生被幽禁在无声王国之中,隔绝在感情世界之外。造物主太不公平了,一时“笔误”造成了这些人终生遗憾!全世界的医生都在为攻克聋哑而努力,但收效甚微。西方的科学家只是在“补救”上想办法,创造出助听器以扩大残存听力,发明了聋哑人电话以光学传递手势、文字,却无法让哑巴开口说话。而中国辉煌灿烂的医学,却在这一领域开创了宝贵的理论和令人振奋的前景。只是它太深奥了,在漫长的历史中,又不断散失、湮没,以致让后人还需像破译“天书”似的不断揣测、探索。但它毕竟没有完全失传,没有让人彻底绝望。它像一颗启明星,在云遮雾障中闪闪烁烁,吸引着后来者、有志者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它的神奇之处不是手术,不是用药,而是用一根银针,去打开颈后的“哑门穴”。这是掌管听力和语言的命脉,是声音之门,打开它,哑巴就走出了无声世界!
在尘封雨渍、虫蛀鼠咬的古籍中,杨尊炽找到了祖先留下的蛛丝马迹。在一些先行者、同行者的实践中,杨尊炽受到了启迪和鼓舞。因此,他决心要“试试看”,面前的这个男孩,便是他所经手的第一例聋哑病人。
银针在他手中闪闪发光。他拈着银针,就要扎向那孩子的“哑门穴”。手又缩回来了,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回响:科学之门犹如地狱之门。“哑门”乃命脉所系,逼近脑,进针不可有毫发之爽,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慎重啊!
欲擒故纵,以退求进。杨尊炽决定先用自己做试验。他独处一室,对着镜子,找到“哑门穴”,从容地扎下去。一种胀痛麻木的感觉从颈后生出,好!穴位是准的,效果也是明显的。它能够刺激正常人的神经,也一定能够引起聋哑人的反应,促使他恢复听力、开口讲话。但是,聋哑人的“哑门穴”是一块废弃已久的“死角”,要多大的刺激才能奏效呢?他尝试着把银针往深处扎去,胀痛麻木的感觉更强了!再深些,再深些……他的手又停住了。书上说“哑门穴”进针以三分为限,超过了限度,就会发生危险,正常人可能会变成聋哑,甚至会偏瘫以至丧命!
现在,进针已经三分,达到了“极限”。杨尊炽却没有起针,而是继续扎下去。根据自己的感觉,他不大相信这个“极限”。“适可而止”对许多奇症、顽症往往并不能奏效,而需要“矫枉过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要看看这个禁区能不能打破,试试这个“哑门穴”究竟有多深!此刻,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他的安危系于毫发之间。奇怪的是,杨尊炽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全神贯注于银针之端,把一切都忘了!
……银针还在徐徐推进,五分了,一寸了,两寸了。胀痛麻木越来越强,他头晕目眩,大汗淋漓。行了,杨大夫,停止吧!你不怕死吗?不怕!闯过了地狱之门,就进了科学之门。古往今来有成就的科学家,不都是为科学而献身吗?……三寸了,已是“极限”的十倍!一个强刺激使杨尊炽猛跳起来:“成功了!”
他骤然想起那迫在眉睫的危险,不知自己是否由于针刺太深而变“哑巴”了?不,刚才那声“成功了!”是他自己喊出来的,他听得清清楚楚!不是做梦吧?不,银针捏在手里,颈部还在胀痛,真真切切。
他放声再喊:“成功了!”果然没变“哑巴”,真的成功了。
胆大艺高,艺高胆大。杨尊炽以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作抵押,换来了宝贵的经验,换来了成功。他为那个男孩扎针治疗了两个多月,患者的听力大大恢复,并且学会了说话,会叫“爸爸”、“妈妈”了,能念书、读报了!《人民日报》立即以显著篇幅报道了这“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的奇迹,在全国引起轰动!一时间,千万个聋哑人见到这个喜讯,蜂拥而来,杨尊炽门庭若市,应接不暇。这是一名医生最高的荣誉,最大的欣慰。有求必应,来者不拒,义不容辞,他手持银针,为他们打开一扇扇聋哑之门……
一名中医新秀,如银河新星,冉冉升起,熠熠生辉。
1975年,部队领导派杨尊炽到鼓楼中医总部“西学中”班学习;
1976年,到中医学院进修;
1977年,到中医医院进修;
1981年,到厂桥医院进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