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0602字
“您等着。”田大全说着就动手把烧坏了的线圈用热水浸泡、除蜡,然后小心地拆卸,取出里面的磁芯,利用原来的骨架,再用国产线一层一层地绕上去。他屏住了呼吸,犹如苏州姑娘在完成一幅“双面绣”的精心之作……
妙手回春,闪光灯复明了。顾客惊叹不已,田大全却只说了一句话:“您试试咱们的国产件儿,怎么样?”
“咱们的国产件”,多么自豪、自尊、自强、自信的称呼,这是田大全在现代化的时代、用原始的手工业方式生产出来的!除了这种线圈,还有那些精巧的、直径只有两三个毫米的小齿轮,他也请一位从钟表行业退休的能工巧匠帮忙仿制出来了,金属件代替了塑料件,比洋货还地道!
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他都坐在小小的柜台后面,迎来一声声焦急的询问,送走一张张欣慰的笑脸。真诚的表扬信件登了报,上了广播,人们交口称赞:“这小师傅还真有两下子!”田大全心说:还不是让洋人给逼出来的?他们惹的烂儿,我给擦屁股!我有这瘾?就是要让人们知道咱中国也有两下子!中国人不比洋人傻!
有位小姑娘也是来修闪光灯的,她抱怨说,到别处修过了,花了二三十块钱,还是不亮。田大全一看,没多大毛病,就是接点生锈了,刮了锈就亮了。小姑娘感激得了不得:“多少钱?”田大全说:“这点事儿,不要钱!”
他经常干这种免费的“买卖”。替顾客装卷、倒卷,讲解摄影知识,不怕耽误工夫。他把正确使用和保养相机的方法写成“大字报”,贴在店里,向顾客公开技术秘密。和外商的心理正好相反,他希望人们花挺贵的钱买的东西能使用得久一些,修理得少一些,让使用“傻瓜”的人都变得聪明一些。“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副常用在中药铺的楹联,转赠给他倒是挺合适。这样做“买卖”,他能赚多少钱?每月营业所得,除去向国家纳税、向房东交租,还要拿出百分之二十的经费作为研究、实验之用!一个没有公职、工资、公费医疗和一切福利待遇的个体户,他什么也没向国家伸手要,可是,该做的他都做了。他用一千块钱印制成有关相机的科普材料,免费赠送顾客;制作了一万枚不干胶标志“全华电器”,贴在他修过的相机上,如果修理上出了问题,无论何时都免费保修。别处坏了,则优先照顾、价格优惠。全中国有多少国营、集体和个体的工商企业?又有多少能做到这一点?“全华电器服务部”只有一个人,可是,那闪闪发光的小小标志仅仅代表他一个人吗?他把一颗心分成了千万份,奉献给他所挚爱的人们,但愿人们不要把他当成“傻瓜”。
一店之主,是个光杆司令。成年累月,没有人给他替班,他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离柜台,由妻子小郑把饭送到店里。小郑到底没拧过大全。也没有离他而去,仍在温顺地尽妻子的义务,只是她腹中的娃娃却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丈夫的店刚刚开张,本小利薄,哪儿敢再增加一张吃饭的嘴?
小郑也没有辞去公职来当“老板娘”。不是她不肯辅佐丈夫,而是田大全不愿让她当自己的附庸:我有我的“事儿”,你有你的“事儿”,每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位置上体现自身的价值。再者说,留一个在职的,不更“保险”吗?
位卑未敢忘忧国
1986年的夏季,天气奇热。在远离大栅栏的东直门外,田大全汗流浃背地急急奔走。他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连日来,“高压触发线圈”搅得他心神不宁。严格地说,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国产件,磁芯和骨架还是原来的,而且,费时费力的手工制作远远不能满足顾客的大量需要。田大全迫切地希望能和哪家厂子合作,批量生产我们名副其实的国产件!
抱着这个美好的愿望,他去拜访一家专门生产无线电元件的大厂。销售科的一位年轻的技术干部接待了他。田大全急切地诉说由于高压触发线圈依赖进口,给国内的闪光灯以及一些其他高级灯具的用户造成多大困难,而这种线圈的工艺并不十分复杂,我们完全有条件制造,既可以填补国内电子行业的一项空白,节约大量外汇,还能为你们厂打开一条销路……
那位干部也有同感。他说:由于国内的横向联系不够,这种亏吃得多了。我们厂生产的磁性材料,相当一部分是向香港和日本出口的,外商低价买去,加工成线圈又高价返销到国内,赚了我们大量外汇。有些花上千万元引进生产线的单位,因为缺少一两种进口零件不得不停产,而这些零件又不是我们没有能力解决的。如果国内的生产单位能打破种种人为的阻隔,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说得投机,田大全趁热打铁,想落实到线圈上。
“你有多大的需要量?”那位干部问他。
“我主要用于修配,先订一千个吧!”田大全尽量把数字说得大一些。
“这么少?”那位干部皱起了眉头,“我们这么个大厂子,安排一项生产任务得几十道手续,机器一转就是几十万元的产品,你这么点活儿,还不够我们来回折腾的呢!”
“那什么……要是合作得好,我以后还继续订购,因为资金方面……”田大全支支吾吾,连忙递上去一支“大重九”,他本不会抽烟,这是专为“交际”买的。
“你们单位……”对方掏出了“万宝路”,疑惑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你是什么单位的?”
“全华电器……”
“小厂子?国营的还是集体的?”
“不,我是个体的……”
“个体的?”对方喷出了一口“万宝路”,神色冷了下来,刚才那点儿热情甚至聊天的兴趣都不见了,“我们国营大厂能为你一个个体户接这么点活儿?”
旁边几个手持公函等待洽谈业务的客人,这时不约而同地向田大全投射过来鄙夷的目光。那位干部转过脸去,显然不打算再和他多费口舌了。田大全望着这位身穿蓝色工作罩衫、风度潇洒、气度非凡的青年,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之感:唉,我们是年龄相仿的人,由于地位的不同,连人格也不平等了!他想起自己在那家大照相馆当摄影员时,到图书馆查资料,找有关单位联系协作,从来都是被笑脸相迎,何曾受过这等冷遇?今非昔比,果真像父亲担心的那样,他落到“旱岸儿上”了吗?这时,他也才真正体味到了妻子小郑的心情,她为什么痛哭流涕地埋怨丈夫走了这条路?原来“个体户”的地位是这样的低下!
田大全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挨门挨户讨饭的乞丐,一连找了好几个厂子,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坐一阵冷板凳、受一通“审”,再被“逐客令”撵出来。一个个体户,还开口“国家”、“国家”的,在这个国家里,你算老几?既然高压触发线圏能进口就等着进口呗,你着的哪门子急?
的确,在十亿人口的泱泱大国,他太渺小了。渺小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明知渺小还一心要成大器。美国国会众议院的议员在就餐时偶然发现他们使用的刀叉不是美国产品,像暴怒的公牛一样大发雷霆:“我们已经看够了众多的外国政府用汤匙喂给我们进口货,同时用叉子将津贴叉给他们自己的公司,用刀切人我们的市场并占住不放”!一声令下,众议院的全部餐具一律更换成美国货,由此引起美国人和全世界的注意;而中国的一个个体户在发出同样性质的感慨时,却屡屡受到自己同胞的嘲笑,多么令人深思啊!君不见这几年日本“傻瓜”相机已经挤得我们的一些生产同类产品的厂家几乎倒闭?君不见我们历史上曾有过“无货不洋”的时代,留给我们的是怎样惨痛的记忆?人们哪,到任何时候也别忘了,我们的民族是有志气、有能力的,这点自信心要是丢了,可没地方“进口”去!
这些话跟谁说?谁听你的?国营厂子门槛儿高,连平等地对话的权利都没有,更谈不上理解和合作。不得已,他去跟一家社队企业商量。农民兄弟倒是好说话儿,条件是先交试制费。田大全一次付给五百元,没日没夜地和他们一块儿干,由于这儿的工艺水平太差,产品达不到设计要求,本应像花生米那么小的线圈,做出来却大如红枣儿,根本装不进去。看来,赶鸭子上架也有难处,田大全只好作罢,五百块钱虽然攒得不易,还是瞒着小郑拿出来,也只好白扔了,还能让人家退赔?
他又去寻找合作者,众里寻他千百度,为伊消得人憔悴。合作者在哪里呢?
一天,一位外地顾客因感谢田大全的优质服务,又无以为赠,将手头的一本《北京市无线电元件产品目录》留给了他。田大全随便翻翻,“东直门无线电厂”几个字映人眼帘!他立即去寻找这条偶然得到的线索,再碰碰运气吧!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街道小厂。见到了负责生产的刘履宁师傅,田大全这次多了个心眼儿,没敢亮自个的“个体”招牌,平生第一次说谎。刘履宁也没细问,甚至忘了向田大全要介绍信,两人就进人了正题。田大全再次进行富有煽动性的演说,刘履宁一拍即合!别看刘履宁是个老太太,却不是等闲之辈,人家原来在一家大厂当工程师,退休之后,身上的力气还觉着没使完,便进了这家街道小厂,虽不挂官衔,却统领生产。前不久,高能物理研究所急需一种核反应堆上的零件,找大厂,大厂不接,才来找这家街道小厂,刘履宁会同两位老师傅一商量,既然是国防工业急用的东西,没二话,咱们试着干!结果,还真的干成了。刘履宁曾在电子大厂工作多年,深知“底细”,她也有和田大全一样的事业心,只愁没处使!难得啊,偶然相逢,一见如故,也许是有缘吧?
几次磋商,拍板成交。直到这时,田大全才向刘师傅公开了自己的身份。“我还没告诉您,我是个个体户,”为上次的谎言,他脸红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北京晚报》,“我就是报纸上介绍的这个田大全。要是您信得过我……”
“个体户?”刘履宁一愣,她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大街小巷那些嘈杂、纷乱的个体商摊。“个体户”,是这近年来既时髦又名声不佳的一个新词儿,一听到就让人联想起很多。但是,当她注视着田大全那一双真诚热切的眼睛时,她的母亲般的心却感到:这孩子是个有志气、有追求、可以信赖的青年!没有推辞,没有犹豫,她和田大全投人了亲密无间的合作。
对一个街道小厂来说,试制一种新产品来顶替进口货,也非易事。刘履宁特地从外单位聘请了一位工程师,和本厂老师傅,加上田大全,一块儿琢磨,一块儿试验,废寝忘食。反反复复,再三再四。田大全简直成了车间里的工人,哪儿还像个体户?一个共同的信念鼓舞着产、购双方:造出咱们的高压触发线圈,以后就再也不用进口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田大全和东直门无线电厂联合试制的“全包式闪光灯专用高压触发线圈”终于宣告成功!它,填补了国产闪光灯零件的一项空白,经北京市一轻局研究所鉴定,其质量达到或高于同类进口产品,并颁发鉴定书。田大全如虎添翼,用崭新的、名副其实的国产件使一台台进口相机复活了!而东直门无线电厂向田大全收取的工本费,每件只有人民币四毛钱。刘履宁深情地说:“这孩子费死巴力地干,可不是为了自己赚钱,我们更不忍心赚他的钱!我们还得感谢大全,在目前国内电子工业不景气的情况下,他帮我们闯开了一条与洋货争雄的路子!”
尾声
当我要结束这篇报告文学的时候,却不能给读者一个喜剧性的结尾。
第一,田大全还是每天微笑着,在门框胡同的小门脸儿接待经常“饱和”的顾客。长期伏案工作,使他的脊背已显佝偻,刚刚二十六岁,眼角的鱼尾纹却很深了。头发很长,为什么不抽空去理一理?瞧他忙的,上下班都骑着摩托,风驰电掣,像一团火,一阵风。
第二,东直门无线电厂生产的“全包式闪光灯专用高压触发线圈”,除供应田大全之外,也曾四处推销,结果却无人理睬,答案十分明确而又万分耐人寻味:我们还是买进口的保险,又不是没有外汇!
第三,田大全当年创造的“无线遥控电动快门”,不仅没有在照相行业推行开去,而且随着他的调离,在首创单位也不再使用了,一切又恢复了捏皮球的状态。还是捏皮球稳妥啊!
……
1986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三十七周年。节日之夜,田大全自己放了自己的假,陪着妻子小郑,还有他店里新添的伙伴小侯——另一个有志于修“傻瓜”相机的小伙子,一同漫步于天安门广场。终日劳累,轻松轻松吧!你看广场上的人群,红男绿女,老幼咸集,都在观赏那条彩灯闪耀、凌空欲飞的巨龙。是啊,巨龙要腾飞了,就从这里起飞,就从现在起飞——而无论起飞是多么艰难,要付出多大代价!
巨龙身旁,星光闪闪。那不是星星,也不是灯饰,而是和巨龙合影的人们在按动照相机的快门。闪光灯,那是他们多么熟悉的灯光!
小侯是个有心人,他挤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像在寻找什么,嘴中轻轻数着:“1,2,3,4……51,52……”突然,他挤出人群,兴奋地向大全说:“你看,好多相机上都贴着咱们的标志,咱们没白干啊!”
田大全笑了,眼角拢起两撮深深的鱼尾纹。他笑得坦然,但笑得很有限度。是满足的笑容吗?如果仅仅满足于此,七尺男儿的价值又未免太小了。
(发表于1987年第11期《人民文学》,1988年第2期《新华文摘》转载。1988年获火凤凰报告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