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00
|本章字节:8436字
珠江三角洲素有“桑蔗鱼塘”之称,数千年来,农民们把鱼塘里挖出来的鱼粪肥泥用作桑树和甘蔗的肥料,用鲜嫩的桑叶喂蚕,而蚕粪又是鱼的好饲料,鱼养肥了,鱼塘里的肥料再回到桑林蔗田里去……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聪明的顺德人早就自如地掌握了这条“生物链”,利用自然法则发展经济,而不会造成污染!
如今的顺德人,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优良传统,由感性上升到理性,由实践上升到理论。他们在发展乡镇企业时,注意产业结构、工业布局,把工厂建在远离桑林鱼塘的地方,并且控制发展有污染的工厂,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有效地保护了环境。
这种现代化的环保超前意识使曲格平深深地激动了,他如获至宝:“你们的经验非同小可,太可贵了!”
顺德的起点要髙于许多发达国家的起点。不是“先污染,后治理”,也不是“停止发展,以防污染”,而是发展与环保同步,防患于未然。这是古老的东方文明在新世纪的闪光!
顺德的模式对中国、对整个第三世界有着榜样的意义。人们历来有一种固定的看法:贫穷和肮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难兄难弟。摆脱贫穷的惟一办法是提高生产力,而后果则是不可避免地污染了环境。现在,顺德人打破了这种成见,闯出了发展中国家的一条“生路!”
曲格平立即在这里召开了全国环境保护现场会,他把顺德的经验总结为:经济建设、城乡建设和环境建设同步发展,实现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环境效益的统一。
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当然,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不可能处处皆如顺德。1983年6月,河南平顶山。
平顶山是著名的“煤电之城”,以丰富的地下资源和人们辛勤的劳动为祖国经济建设发挥着光和热。曲格平来到这里,首先看到的却是林立的烟囱和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他立即翻看了当地的大气环境监测数据,不得了,烟尘中微粒峰值已经接近“伦敦烟雾事件!”
他震惊,他愤怒,他问环保局长:“怎么能容忍环境污染到这种程度?环保局为什么不揭露,不斗争!”
环保局长是员女将,人很冲,敢说敢讲,面对中央来的大员也不惊不怵,滔滔不绝地说:“我怎么不揭?我逢人就讲,逢会就讲,我和厂长讲过,斗过,但是有谁听呢?曲局长,您知道,在基层,我们环保局算个啥?我们一不能出煤,二不能发电,在人家看来,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主儿,还到处找别人的碴儿!为了治理污染,我硬着头皮去找书记、找市长,我们环保局有什么权啊?”
说得在理,看来,曲格平委屈她了。他暗暗赏识这员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将,给她送了个光荣的绰号:“李双双”。在我们环保部门,就是要多出一些这样“情理不顺,我就要管”的李双双!
“李双双”向曲格平诉苦一直诉到深夜。最后说:“曲局长,您给我们作个报告吧?我们需要您给撑腰啊!”
这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儿,要不然,曲格平到这儿来干什么?但他说:“作报告可以,但是我们要达成一个协议,不然,我不讲!”
“李双双”忙问:“什么协议?”
曲格平说:“这个报告会,要你们市委书记主持,各局、各办公室以上的干部参加!”
好极了,这个“协议”,“李双双”举双手赞成!她要的就是借曲格平的权威来“镇”一“镇”那些不把环保放在眼里的当权者们!她连夜去敲市委书记的门,市委书记又连夜通知那些下属的头头脑脑,等到都通知完毕,天已经快亮了。
第二天,平顶山市从市委书记、市长到四百多名干部集合在一起,听曲格平作报告。
讲话伊始,曲格平首先向会场发问:“诸位听说过‘伦敦烟雾事件’吗?”
没有人回答。在座的人们,顶多只看过电影《雾都孤儿》、《百万英镑》,不知道什么叫“伦敦烟雾事件”。
“那可是个严重事件哪!”曲格平接着说,“伦敦以‘雾都’著称,一百多年来,整个城市烟雾腾腾。但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景色,而是产业革命造成的后果。伦敦工业集中,人口集中,煤的燃烧产生了大量的二氧化硫和烟尘。再加上地方潮湿,赶上连续静风期,人就无法忍受了。1952年12月5日至8日,大雾笼罩伦敦,由于两个逆温层结合在一起,空气不能对流,掺杂在空气中的污染物不能移散,对地面生物造成极大危害。当时伦敦上空每立方米空气中的烟尘量高达2500微克,导致伦敦市民大量感染呼吸道疾病。短短四天就死了4000多人!十年之后,也是在12月份,也是在类似的气候下,伦敦再次发生‘烟雾事件’,死亡700多人!同志们,你们知道在平顶山市,每立方米空气中的烟尘量是多少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环顾身旁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他们都听得发愣,大眼儿瞪小眼儿。
环保局长“李双双”此时插话了:“两千微克!”
曲格平紧接着说:“两千微克不是个小数字了,已经接近‘伦敦烟雾事件’!”
市委书记、市长和整个会场四百多人都傻眼了!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些人被“镇”住了。开场白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曲格平继续说:“同志们看一看咱们平顶山市浓烟滚滚的上空,想一想它的后果是什么?全市人民的生命安全处在威胁之中!在‘逆温’气候下,发生像伦敦那样的事件是完全可能的,那就要闯大祸了,不要以为中国人抗污染的能力比英国人强!我们的市委是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我们的市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我们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造福,不能把眼睛只盯在产值上,无视污染。一旦出了事,怎么向人民交代?到时候,中央要拿你们是问!”
“我看了你们这个地方,觉得很奇怪:哪有你们这样建城市的?北面一条是平顶山,中间一条是煤矿,南面一条是城市,形成整整齐齐的三条线,一个‘三’字。在华北地区,一年当中有大部分时间要刮北风,你们这不是自找烟尘吃吗?”
这个浅显的道理,一经点破,人人都恍然大悟,怎么事先就没想到呢?如今城市已经形成规模,怎么办?难道能把偌大的平顶山市“搬家”吗?那又谈何容易?!
曲格平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而且已经准备好了对策。他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指手画脚说一通就算完事儿的。城市不必“搬家”,事后也有诸葛亮,他向平顶山献出了“锦囊妙计”:
“煤矿不止是环境污染源,我们也可以用它来改造环境!第一,建议你们把分散的锅炉砍掉,实行集中供热;第二,发展无污染的燃料一一煤气;第三,暂时还没有条件烧煤气的居民,把散煤改为型煤,减少污染;第四,烟囱采取消烟除尘措施;第五,要改变不合理的工业布局,采取综合防治措施,尽可能把污染消除在生产工艺之中,靠管理解决那些少花钱或者不花钱就可以解决的污染问题。”
五条讲完,平顶山市的市委书记、市长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原来在他们面前也并不是“死路一条”,发展生产和保护环境也不是绝对对立的,矛盾的两方在一定条件下也是可以统一的,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这么说,平顶山还是有希望的!
曲格平走了,但他敲响的警钟却在平顶山长鸣。在书记的主持下,市委开了三天常委扩大会,专门讨论治理环境污染问题。这件事不抓是不行了,决不能让“伦敦烟雾事件”在我们这里发生!
几年过去了,平顶山市每年都拿出数千万资金用在环保上,一抓到底,常抓不懈,环保意识越来越强,步子越迈越大,烟尘含量已经下降到每立方米300至400微克。尽管仍然大大高于国际标准,但人们只要见过它的过去,对今天的成绩也应刮目相看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明天会更清洁。
市环保局长“李双双”当上了全国劳动模范,平顶山人民感谢她为民造福。而她,却深深地感谢曲格平。
1979年7月,辽宁本溪。
一封国际信件送到了市长办公室,这封信来自设在内罗毕的联合国环境规划署,邀请本溪市市长于当年10月前往意大利参加一次国际中小城市环境保护会议。
本溪是我国北方工业重镇,全国重要的钢铁、煤炭、水泥等原材料生产基地之一。但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对她投以青睐,并且指名邀请市长赴会,却有些蹊跷,是因为本溪在环境保护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再好没有了,本溪人民会敲锣打鼓欢送他们的市长。事情有原委,说出来真让人脸红……
1979年初,一颗美国环境卫星飞越本溪上空,从几百公里外用遥感仪器对地面进行拍摄。内罗毕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接到卫星发回的图片,却发现在东经123度34分到125度46分,北纬40度49分到41度35分,一座城市被浓烟遮没,看不见了。这是什么地方?从方位测定,它就是中国的辽宁省本溪市!
“卫星上看不见的城市”!从此,本溪博得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雅号”,本溪市市长也正是因此而被邀请参加国际会议!
本溪,中国大地上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如果说解放以来特别是70年代以来,本溪的工业大幅度发展,那么,它的污染也随之同步上升。据1972至1973年对大气污染的测试,本溪市每月每平方公里平均降尘量为1009吨,其中溪河地区高达2729吨。1971年和1972年,太子河市区河段每天接受市区排泄的污水70万吨,其中8096是工业废水。河水中铁和氯化物的含量是国家卫生标准的三倍,酚的含量是国家卫生标准的156倍!
本溪人一般不买白衬衣,因为生活在烟尘之中,“皎皎者易污”。
沈阳市一家医院将一位患者的胸部切开,一看他那个肺,就准确无误地断言:“他是本溪人!”
本溪,已经成为中国环境污染的标本。
1982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在访问朝鲜之后,途经本溪,停留了二十五分钟,留下了一句至为重要的话:“本溪的污染很严重啊,你们看,把天上的云彩都染黑了。一定要把工业卫生搞好,把环境搞好。”
作为“在卫星上看不见的城市”的本溪人,该怎么回答他呢?
1987年4月11日,曲格平带着调査组来到了本溪。他在几位市领导的陪同下登上了望溪公园花园山顶的制高点,居高临下,整个本溪,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