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达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0270字
樊生林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上面压他,下面顶他,他火了:
“我……撤你的职,拔你的白旗!”说完,拂袖而去。
拔了这面“白旗”,他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绕到山后,去察看地形,看看这里是不是可以修一座水库。山前山后转了一遭,他的心越来越沉重:那位生产队长说的完全是实情,县长冤枉他了!
第二天,樊生林找到这位队长,说:“你昨天说得对,我拔你的‘白旗’拔错了,今天来给你官复原职!”“朝令夕改”,改得好哇,让东山的老百姓在最困难的处境中也没有失去对党的信任。
然而,“反右倾”的滚滚浪潮毕竟不是他们这些人所能阻止的。1960年初,谷文昌和樊生林奉命去省里开会。这个会,是庐山会议精神的推广、泛滥,开得声势浩大、杀气腾腾。省委指示:每个县必须至少有一名常委以上的干部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会场的一隅,谷文昌和樊生林这一对老搭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咱们东山揪谁啊?
整个东山的干部都装在他们心里。这些人,十年来,鞍前马后,追随左右。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就会冲锋陷阵,万死不辞。现在,要从其中点将了。点谁呢?好难啊,县委书记和县长愁眉双锁。十指连心,砍断哪个也不舍得!
“他们都不够资格!”樊生林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这些人都是做具体工作的,执行的是常委的决定,‘左’了,‘右’了,责任都在县委常委!”
谷文昌又何尝不这样想!“是啊,省里也让咱们在常委里揪一个,可是我找不着这个人啊!”
“不用找了,这个人不是你,就是我!”樊生林斩钉截铁地说。
两丁抽一,在劫难逃!
怀着铅块一样沉重的心绪,他们回到了县里。意想不到的“救兵”成全了樊生林……
半年前,庐山会议尚未开始,樊生林曾应驻东山部队之约去作了一次报告。他是个大老粗,报告没有讲稿,有啥说啥,和子弟兵拉家常,洋洋洒洒讲了好几个钟头。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他的觉悟可能达到的程度,他把“大跃进”也歌颂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又讲了些令人挠头的事儿:大跃进好是好,可是把土地深挖好几米,番薯秧都烂在里头了,怎么能收好几万斤呢?大跃进好是好,可是让老百姓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干完活还得学文化、搞赛诗会,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如此等等,他讲得忘乎所以,子弟兵听得热烈鼓掌。
时间过去了半年之久,樊生林早把这次“报告”忘在脑后,不料他当时讲的话却有人字字句句记录在案,如今乘大反“右倾”之机,樊生林的小辫子被揪到光天化日之下,连谷文昌也爱莫能助了。
被撤职的樊生林默默无言,他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被“打倒”,一人垮台,全家遭殃,我明白。可是总不能把责任往下推,让下边的干部当替罪羊啊,那咱在群众的眼里成了什么东西?
县委书记谷文昌夜夜无寐,仿佛他的心在一滴滴流着鲜血。
夜沉沉,海茫茫。月亮带着巨大的风晕在阴云中穿行,时隐时现,云彩的黑影像魔怪似的在海面上闪过,伴随着呜咽的涛声。岸边的石崖上,“天下第一奇石”被海风吹得频频颤动——它已经颤动了千百年。“风动石”边,长眠着民族英雄黄道周的英灵。
面对历史的陈迹,谷文昌想得很多,很多。风动石使他枰然心动,黄道周慷慨就义前咬指,血书“纲常万古,义节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的壮举使他浮想联翩……
适逢此时,工程浩大的八尺门海堤即将破土动工,地委向东山要人。谷文昌主持县委常委会立即决定:把“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樊生林派去!中国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的规矩吗?“罪臣”总是被罚以苦役,惟一的出路是“戴罪立功”!
八尺门,是东山岛和大陆之间的一道长180丈、深6丈、波涛滚滚的海峡。这里水深流急,暗礁密布,十分险恶,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渡人在此葬身鱼腹!
八尺门海峡沸腾了,马达轰鸣,灯火如昼,成千上万名尚未摆脱饥饿威胁的民工,又以和风沙搏斗那样的巨大热情向大海宣战。
工地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的政治面目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而职务却是海堤工程总指挥。他中等身材,洗得发白的蓝制服上溅满了泥巴和海水;貌不惊人,苍白的瘦脸上被海风刻下了一道道皱纹。“这是我们的樊县长哇!”民工们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仍然亲切地叫他“县长”。他在人民心中具有极高的威望、极大的号召力。
人民的信赖,使樊生林心灵深处的巨大伤痛得到了补偿。一名共产党员,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什么呢?唉,早该筑这道大堤了,他想。要是早有这道大堤,解放东山岛时,我们也不至于牺牲那么多的同志了。都是因为海峡阻隔,我们的增援部队、支前船只遭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八尺门大捷”付出了血的代价,东山烈士陵园里埋葬着累累忠骨!烈士的亡灵在注视着、期待着我们早日把大堤修好!
无须再记述修筑八尺门海堤的日日夜夜了,下面的两个数字足以说明一切:海堤工程原计划两年完成,结果只用了一年;原投资200万元,只用了150多万元,为国家节约了几十万元资金。
有人悄悄地问工程总指挥樊生林:“你当了‘右倾’还这么拼命?”他说:“定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没开除我的党籍嘛,党员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偷懒,我……不会偷懒啊!”
比大海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真正的共产党人不正是具有这样的胸怀吗?
我的这次采访,进出东山岛都要跨过八尺门海峡。自古天堑,已变通途,一道坦坦荡荡的长堤扼住大海的咽喉,把东山与大陆连为一体,将孤岛变为半岛,驱车而过,只在须臾之间。
伫立海岸,凝望长620米、宽17米、高16米的八尺门海堤,威武雄壮,气概非凡,令人肃然起敬。它,仅仅是一座堤吗?
今年,八尺门海堤刚满二十五岁,还多么年轻!而人生易老,昔日的总指挥樊生林年事已高,功成引退,在简朴的寓庐过着离休后的余生。
我到他家里去拜望这位历尽坎坷的老战士。他以清茶待客,慈眉善目,轻声慢语,和我拉着家常。他说话句子很短,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很响地咂一下嘴唇。说起当年的冤案,他只淡淡一笑:“党是了解我的,就在八尺门海堤落成之后不久,就给我甄别平反,重新安排了工作。我个人没受什么损失啊,倒是利用那段时间干成了一件实事。”
我喝着清茶,品味着他的话语。没有耿耿于怀的牢骚,没有居功自傲的炫耀,他说得多么轻松啊!英雄都不把自己看做英雄,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其实,樊生林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是晋冀鲁豫杀敌英雄了,又何待今日评说!
滂沱大雨,为这颗虔诚的心做庄严的洗礼
遗憾的是,我已经不可能像拜访樊生林一样去看望他的老搭档谷文昌了,只能站在他那物是人非的故居,望着他的遗像作无声的交谈。
接待我的是谷文昌的遗孀史英萍——一位朴朴实实像家庭妇女似的南下老干部,从50年代直到离休一直只是行政十八级。因为每次提级,谁要提史英萍,谷文昌就首先反对。她样样听老谷的,丈夫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除此之外,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谷文昌行政十三级,已算“高干”,这样级别的干部在当地很少。如今闽南百姓富了,而这位“高干”的家却仍然寒酸得可以。他们子女多,住房只有四间,还专门辟出一间做接待干部和群众的“客厅”。家里除了必不可少的床铺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家具,只在客厅里他那幅遗像前摆着一对简易的木制沙发,还是他死后才做的。在他生前,家里一直用的是石桌、石凳。闽南的木材那么多,那么便宜,木器却是他的一大忌讳,避之若蛇蝎。这是为什么?
史英萍怀着深深的爱,向我述说着这个秘密……
当东山全岛铺满了绿荫,谷文昌已是全省闻名的林业专家,1964年被上调到省里担任林业厅厅长,统领全省造林大军。“文革”中经历了七斗八斗又回到东山所在的龙溪地区,先后担任林业局长、农林水利办公室主任和副专员。宦海沉浮,去而复回,两袖清风,伴随他辗转奔波的惟一家当是秘书替他买的一只樟木箱。他大半生都花在种树上,却没有伸手为自己要一寸木材。儿女结婚,想做点家具,他严令不许:“我是管林业的,家里不准用木器!如果我做了一张桌子,下面就会做几十张、几百张;我犯小错误,下面就会犯大错误;我不犯错误,下面还在犯错误哩!当领导的得先把自己的手洗净,把自己的腰杆挺直!”
就是这样,他成年累月、没日没夜地坐在粗糙的石凳上读书、吃饭,和络绎不绝的来访者交谈着没完没了的话题。史英萍心疼他,总想替他挡驾:“当领导的也得吃饭、睡觉啊,这么下去,你还活不活?”谷文昌对老伴说:“咱也是农民嘛,应该知道,农民来见‘官’,可不像走亲戚串门子那样随便,是想了又想、鼓足了勇气才来的。要是不让进门,他下次还敢来吗?出去还要骂,骂的就不是我谷文昌一个人喽!你想过没有?”老伴没法再拦他,眼看他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心被群众的疑难苦痛扯住,把吃饭都忘了。“也许,老谷的胃就是这样弄坏的……”史英萍说到这里,从肺腑中发出一声痛惜的长叹。
工作排满了谷文昌的生活日程,病魔悄悄地侵人了他充满活力的肌体。1979年10月的一天,他去广州参加秋季广交会,偶然发现胃发生了“故障”,第一次觉得咽不下东西,意识到有些不妙。但回到漳州之后,又因为工作繁忙丢到了脑后。12月30日那天,在老伴央求下他去医院检査了。年头岁尾,x光照片给他们的家庭投下了可怕的阴影:谷文昌胃部的贲门有病变,怀疑是——癌!家人不安,领导也催促他立即去上海检查。谷文昌却不忍心丢下工作:“咱们当地医院还没确诊,干吗到上海去?路那么远,又得浪费国家好多钱!”谷文昌,曾经用自己的工资抚养了那么多的东山孤儿,有的一直供到大专毕业,他是那么慷慨;让他把几十块钱公款花在自己身上,却显得那么吝啬!也许是他耳目闭塞、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些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有的人带着夫人、公子、小姐、儿媳、孙子,乘飞机、坐软卧,游山玩水跑遍全国从不掏腰包;有的人动用多少万元的国家资金、无偿使用建筑工人为自己营造别墅;有的人开着髙级卧车浩浩荡荡地出巡仅仅为了约几条小鱼解闷;有的人拿着盖有官印的公函堂而皇之地走私、盗卖国宝和国防物资,将“四化”建设急需的外汇塞入私囊!不,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心中崇高的信仰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存在而动摇,他藐视那些人,藐视那些官职比他高的、贴着“共产党员”标签的人。他管不了他们,而党心、民心是不可侮的。权势,权术,可以谋取金钱和地位,却永远无法谋取党心、民心。水可载舟,也可覆舟!这才是最危险、最不可救药的“癌”!
谷文昌默默地和危害他肉体的癌、和侵蚀党风的“癌”较量。他在争取最后的时间,为时不多的余生,要交给党,而不属于自己!
他又一次抱病去省里开会,终于躺倒在福州。省委、地委强行送他到上海治疗,由最好的医生做了贲门癌切除手术。但这手术毕竟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
1981年的1月,80年代的头一个春天,谷文昌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窗外,正下着大雨,风声,雨声,雷声……噢,这正是栽树的好时候!“我要回东山,我要回东山……”他喃喃地说着这最后的心愿,担心再晚就回不去了。老伴和儿女围在他的床前,忍着眼泪,做出笑颜:“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定回东山!”
东山人赶来了,越过海峡,带来了木麻黄防护林带那醉人的清风,带来了十六万颗滚烫的心,“谷书记,东山人想你啊!”
谷文昌那深陷的眼窝流下了泪水。不是欣慰,不是感激,他此时面对东山人,感到的却是愧疚!——他,难道还有什么愧对东山吗?他想到的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两件事他只做了一半。朱子周、黄鸿度、蔡永康……都是鞍前马后追随他十几年的干部,风沙***没,泥水里奔走,在机关一起熬夜,下乡一起睡在农民、渔家的床上。初到东山,他不懂闽南话,由这些人当“翻译”,他当时还不会骑车,这些人替他当“自行车司机”。他没有多少文化,总结、报告、无数的公文,都偏劳他们了,多亏了这些知识分子!可是……唉!谷文昌的心隐隐作痛:我怎么只知道对他们使用!我在东山时,他们是干事,到我调离东山,他们还是干事。如今的干部要年轻化,他们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把他们耽误了,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大材料!别,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别再念叨我的什么好处,我……对不起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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