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0
|本章字节:9838字
“老谢真不赖。”刘大壮的声音仍然平静,也止不住激动地叙述道,“他一路都跑在最前头,换过三回刺刀;少说也干掉了十六七个。最后冲上这个山头,他还一点没挂彩。这上边的敌人真厉害,硬是不缴枪,刺刀拼断了就用拳头打,牙齿咬!”刘大壮说着,似乎又回到了当时激战的情景,眼里闪出了仇恨的火光,“妈的,全都打红眼了!老谢也真有工夫,好几个家伙围住他,可他一点几不发慌,左招右架,就这么——一口气就挑掉了五个!敌人眼看快完了,他也累得不行了,刺刀都变了样!可这会几又从沟里钻出两个家伙,老谢就丢了枪跟他们赤手空拳干起来。论工夫呢老谢是没便宜给他们占的,可他太累了!他刚把一个家伙按到地下,掐住他的脖子;可另一个家伙就拿一把刺刀从旁边一下戳进了他的胸口,刀尖都穿透脊背了,可他还一点不松手,硬把地上那个家伙掐死!另外那个家伙吓得要跑,可老谢——他一下就从自己身上拔出了那把刺刀,跳起来刺进了那个家伙的胸口里。这时我赶了过来,他已经……可还是……”
万先廷沉重地低着头,听着这不容易动感情的老兵用颤抖的声音叙述着。这就是他们团队的人!他不觉想起那次在朱亭前线的战壕里,谢万发那朴实的略含腼腆的声音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弟兄啊!……
“这些是他的东西。”刘大壮双手捧着一项军帽,里面装着两根铅笔,一个自己钉的小纸本,还有一个用手巾仔细包着的大约是十几块洋钱。“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拿手比着,要我把这个交给……”
万先廷双手郑重地接过来,他在心里轻轻地说道:“你放心吧,亲爱的同志,我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齐渊骑马在县城巡视了一遍。靠着党的地下组织早有准备,城里的秩序很快稳定下来了。有些店铺已经开了门,挂出了欢迎革命军的标语和纸旗。戴着红臂章的农民自卫军和工人纠察队满面笑容地在街上走过。一队队俘虏在街上蹒跚地走着,多得望不到尽头。
齐渊把城内的事交给康洪生,便出南门过汩罗江上的浮桥——这是在革命军打过来以后由农民协会赶着架起来的——到鲁肃山去,团长指定在那里会合,听取各营的报告。一路上,齐渊担心着李剑的伤势。他得讯赶到那里时,李剑已经被担架队送往后边去了;只听万先廷报告了经过的情况。尽管万先廷说这完全是他的过错,要请求处分;齐渊也指责了他没有坚持自己的正确主张,忘记了一个指挥官在战场上的职责。但是李剑的负伤,却使齐渊感到十分难过和不安。他觉得是自己没照应到,主要该是自己的责任。他后来又安慰了万先廷。
当他带着副官、勤务兵骑马驰到团长所在的那个山坡上时,各营的营长和特别大队长已经都早到了。正在兴奋热烈地谈着战斗中的一些小插曲。
齐渊往前面跳下马来,走过去向林峻敬礼:
“报告团长,第一营在城内的战斗全部结束,正在集合待命。”
林峻亲切地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虽则经历了最艰苦的战斗,齐渊仍然是那样精神饱满,服饰整洁,毫无苦战后的委靡和疲沓;他的副官和勤务兵们也似乎都受了他的影响,一个个都爽利而又严整。林峻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军人。他望着齐渊,平静然而充满热爱地说道:
“你们辛苦了。战斗的最后结果怎么样?”
“鲍酆自杀了。”齐渊说道,“这个坏蛋临死也没忘了喝血。最后这一仗我们没有打好,李剑同志受了重伤。”
林峻的目光罩上了暗影,他已经听万先廷派人报告了李剑受伤的情形。这时间道:“很危险吗?”
“我没有来得及看到。”齐渊道,“据六连长报告,他一直昏迷着,流血很多。”
林峻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刚才军部有人来。李副官的未婚妻已经随大队到浏阳了,这两天他们可能到前线来。”
“玉慧来了?”齐渊心中一惊,不觉说了出来。
“战斗中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林峻平静地自言自语地说,接着又向齐渊问:“你看,要不要现在告诉她?”
齐渊知道团长问话的意思。沉默了一下,说道:“我想,应当告诉她。玉慧不是软弱的人,她会经受得住的。”
林峻点了点头,向后面的杨副官道:“马上派人去看看李副官的伤势。告诉救护队长,请他们随时把李副官的伤情,向团部报告。”
“是。”杨副官答应着,立即转身走向后面的什么地方转达命令去了。
“她来了以后,”林峻向齐渊道,“你把这个情况告诉她。陪她一起去看看李副官。”
“是。”齐渊立正回答。他这时的心情,一方面感到义不容辞,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有些怕担当这个任务。
“同志们,”林峻向齐渊,也是向所有的军官们道,“今天的整个战斗情况是好的。各个营都打得不错。我们完成了担负的责任。”军官们都知道,团长的要求是严格的;他说“不错”,这就是很满意。
两匹快马疾驰而至。是前敌指挥部的两个副官,他们在前面勒马停住,敬礼报告道:
“林团长,潘师长已经在那一边阵地上等你。”
“好,我就来。”林峻向那副官说。
“是!”两个副官敬了礼,勒转马去,又向原略疾驰而去了。
林峻向身边的几个团里的军官交代了一些事情,便向各营的指挥官们道:“我们去吧。”
勤务兵们已经把他们的马拉过来了。林峻接过缰绳,敏捷地跨上那匹白马,在军官们的最前面,向山坡下的大路疾驰而去了。
潘振山听完焦营长的报告,高兴得几乎要哼两声粤剧;他是广东人。这个突击营为他争来了面子;刚才的疑惑已经完全被证实了:他们在决定平江全局的北门攻坚战中,的确是最先攻进了城内,并且,据焦营长说,他对整个进攻的战斗行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个团素来被人们认为是他潘振山的主力,他这次把一个营跟先遣团摆到一起,那用意是可想而知的。这一下果真没叫他潘振山失望,他们把先遗团压下去了!这下,他潘振山可以骄傲,可以自豪,可以把头昂得更高了!
他们的位置这样排列着:潘振山站在正中间,焦营长像个得宠的王子,站在他的旁边;再旁边则是几个团长和十几个营长;后面就是一大群参谋官、副官和卫士。他们得意非凡,望着整个战场,颇有“天下舍我其谁”之概!
林峻和先遣团的军官们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下马,一齐走向这边来。潘振山因为是前线指挥官的身份,并不动身。先遣团的军官们过来敬礼后,潘振山才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他那紧绷的脸,和他们一一握手。
“这是今天北门突击营的焦虎营长!”潘振山特意把焦营长介绍给大家,骄傲地说道,“是决定我们整个战役胜利的英雄!今天的战斗,是北伐以来最伟大的一场战斗;焦营长和全体弟兄为我们写下了最光荣的一页!”说到这里,他仰起头来,十分得意地笑了两声。
焦营长也九分得意地笑,并且点了点头;他这时已经在想着日后怎样向人们讲述这次攻城的精彩过程了。
“当然,”潘振山看见了齐渊,似乎为着显示公平地走了过去,说道,“你们的配合也很不错。不在这里向大家讲一讲吗?”
齐渊谦逊地笑着,说道:“报告师长,我们作的事,都是一个革命军人应该作的。没有什么好讲。”
“那没什么!播振山更加得意地说道,“论功行赏,一丝一毫的功绩我们也不能埋没。这一点,焦营长也提到了,他充分显示了革命军人的谦逊。我把第一功给了焦营长,第二功就给你们!我想,你该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齐渊仍然微笑着,平静地说道:“革命军全体的光荣,就是我们的光荣。除此以外,我们从不想到别的。”
“那很好,很好!”潘振山虽然觉得这话有点刺耳,还是压不倒内心的高兴,他拉过焦营长来,自己站在齐渊和焦营长中间,为他们讲和似地说道:
“拉拉手吧!为你们在战场上配合得好。”
齐渊坦然地真挚地伸出手来,说道:“祝贺你们,焦营长。希望你们保持革命军人的光荣。”
焦营长握着齐渊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脸皮虽然老而且厚,此刻却不敢触到齐渊那坦率而明亮的目光;特别最后面那句话,虽然连他自己也知道齐渊并非出于恶意,可是却又禁不住脸红。他低声地强作欢笑地说道:“也祝贺你们,齐营长……”
这时,独眼的老参谋长走到潘振山面前。他刚才跟各团的参谋长们统计了各类的数字。他手里摊开一个文卷夹,向潘振山道:“师长,各项数字已经统计出来了。主要的几项是,”他眨动一只眼看着文卷上,“我师在正面战场上,共消灭北洋军……”
“老百姓死了多少?”潘振山忽然打断他,突兀地问,并且看了林峻一眼。
老参谋长眨着那只独眼,停留在文卷上犹豫了一下,这大约是他很怕说的,但现在又不得不说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个,参战的老百姓,牺牲的是、是这个,一十三名……”
这三个字仿佛给了潘振山重重的一锤。他呆了一下,看看林峻——他声色未动——不觉十分气忿了,把手一挥道:“好了,我全知道了!……”
“军长到!”后面有个副官突然叫了一声。
军官们都转过身去看时,方维镇已经骑马来到了面前,他带着五六个参谋官、两个副官和十多名卫士。他总是那样,温厚平和,慈祥可亲。他从从容容地下了马,满面带笑地向迎接他的军官们走过来。他最先同林峻热烈地握手;这使潘振山老大的不舒服,他的脸又绷得更紧了。
“你们的情况我在后面都得到报告了。”方维镇拉着林峻的手,热烈地感激地说,像是感谢一个帮助救了火的邻居。“多么不容易啊!这么坚固的工事,这么顽强的敌人,你们又担负着这么重的担子,可是你们能打得这样好。替我问候弟兄们,他们真是……”他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形容。
“军长,今天的战斗,全靠了这里的农民弟兄。”林峻望着他道,“有十三个农友为革命牺牲了。”
“那真不幸。”方维镇沉重地说道,“替我慰问他们的亲属,我们也要发些抚恤金,让他们的家里别难过……”他心肠软,经不起激动,说话总是慢吞吞的。
“副军长,”潘振山在一旁硬绷绷地说道,“战斗已经全部结束了。我师突击营的焦营长,在上午十点多钟,最先指挥队伍打进了平江北门!……”
“可是我听说,”方维镇一番好意地问,“他们后来怎么又退出来过?”
潘振山紧绷的脸上牵动了一下,他是从不认输的。这时冷冷地说道:“他们是为了把敌人引诱出来,在城外消灭!”
“吱,是这样吗?”方维镇不大放心地问林峻。
“我想,是这样。”林峻平静地说。
“那就太好了。”方维镇高兴地点头。又向林峻和潘振山道:“总指挥要我代表他问候你们,问候全体弟兄们。他今天回到长沙去了。另外,黄埔军的一个师已经开到了我们后边;他们奉总司令的命令,特地赶来加强西部战线。”
“哼,”潘振山刚才的恼怒和不满,找到了发泄对象。他轻蔑地耸耸鼻子说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我们这一仗,对南北局势的影响太大了。”方维镇没有理会潘振山的忿懑,仍然兴高采烈地说道,“总司令已经从韶关出发。担任东战场的三个军正在从广东开往湘赣边境。我想,这样一来,东部战线是一定会开辟的了。”
“见鬼!”潘振山仍然冷冷地说道,“对付江西那几个残兵败将,也要装腔作势。有本事让他们上来跟吴佩孚试试看!”
“话不是这样说。”方维镇和和平平地陪着笑道,“各人有各人的名份,他们的担子也不轻。”他知道潘振山是个二杆子脾气,怕说下去他又要讲出些更难听的话来,便向军官们道:“同志们,我们一起到城里去看看。”
一路上,他们并辔徐徐而行。方维镇和林峻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他关心地询问着战斗中的一些具体情形,点头赞叹着,军官们也都各自三五结伴,跟在后面,有说有笑。只有潘振山还铁青着脸,故意独自掉在最后,他心里别扭,可又说不上谁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