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10036字
李剑也为他感到喜悦地“哦”了一声,他不觉想起了在碌田北面的那个小村外,遇见的那个第六连的挂彩的弟兄,他们不都是一样的具有这样顽强的精神么?他听着小杨在述说这些话时的语气,看着他那稚气而充满激动的神情,不觉更加了解和热爱这个纯朴坚强的孩子了。来到这个团队后紧张忙碌的一个多月里,他知道的东西还是太少啊,特别是关于人们心灵深处的。从前,他对士兵的看法多么简单;想不到,这个瘦小单纯、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孩子,身世竟会是如此的复杂坎坷,心底竟会蕴藏着这样丰富而深刻的情感。像他这样的年龄,不正是少年的黄金时代,不正该在宁静的校园和温暖的家庭里,度过那最珍贵幸福的岁月么;是啊,在这样的年龄,该有多少美好的事情等待着他们啊!然而,他却已经过早地跨越了自己的年龄,担负起为祖国和民众的命运而战斗的责任了。他那颠沛流离的、充满辛酸的岁月,代替了家庭和亲人的温暖;那沉重艰险的士兵的生活,代替了舒适而宁静的课室和校园。然而,在这紧张艰险的战斗岁月里,他们那朴实的求知的欲望是多么强烈,他们那坚韧的不倦的毅力又是多么地令人吃惊啊!知识,并非对人人都是同样有用的;正像权力不能使卑劣的人变得高尚,知识也不能成为衡量人们心灵美丑的标准。它正如自然界的花果,可以被酿作造福人类的蜂蜜,也可以被化为伤害人类的毒液。虚伪的知识远比诚实的无知要可怕得多;因为后者仅仅为害自己,而前者往往遗害别人。啊,把最大的尊敬给予这样的士兵吧;尽管他们今天所得的知识还是极其有限,可是能够将这一点一滴贯串在自己行为里的,不正是他们?啊,把最深厚的阶级之爱,给予那些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跟着自己的父兄们并肩苦斗的孩子吧;尽管他们那幼小的心灵里过早地装满了复杂的情感,可是那些从残酷的斗争里得来的知识,不是比一切学来的知识更加深刻和珍贵?李剑怀着激动敬佩的感情想着,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小杨听着,喜悦地说道:“营长他们回来了。李副官,你歇着吧,我出去看看。”他说完便走出去了。
李剑仍然默默地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山野,心如潮涌。他想着小杨刚才的那些话,想起明天那场必然是激烈艰险的战斗,又想起了在平江这闭塞的山村里所接触到的那许多人和事……越想越多,越想越不能平静。
他听见,房外的堂屋里,响起了齐渊的声音。大约是他正在跟值勤的军官说话。又过了一会,房门轻轻推开了,齐渊走了进来。
“你还没睡啊?”齐渊的声音仍然是那样地乐观有力,似乎一点也未感到疲倦。
“睡不着。”李剑笑了一下道,“都检查完了吗?”
“完了。”齐渊一面解着武装带,脱下军帽和上衣挂好,一面看着桌上摊着的日记本问,“在写吗?”
“随便记一点。”李剑望着窗外,凝视着。
“心情有些激动吧?”齐渊亲切地问。
“是啊,令人激动的事情太多了!”李剑站起来走到窗前,感慨地说道,“想不到,看来像死水一般平静的乡村里,会蕴藏着这样奇怪的力量。”
“我先前也很奇怪。”齐渊也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说道,“可是后来,我从六连长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李剑思索着,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地微笑道:“六连长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曾经把那次碌田的战斗写成了一首诗,主要是写他的;先请他看看。可是他看出是写他,脸部臊红了:好像别人冤枉他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发急地说:你怎么拿我的名字登报呢?那都是弟兄们作的事情!……闹得连我也不好意思了。”
齐渊也笑了,说道:“你要是拿这样的事情去请教他,那当然要碰钉子的。他刚到营里的时候,我也常问他一些家乡的斗争生活,可他总是谈容大叔和赵大叔;要问他自己的,他就不好意思,一句也说不出来。”停了一会,齐渊又道:“这不是做作,更不是虚伪。这样的人,他们只有在为别人献身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而一切称颂和赞誉对他们都只不过是沉重的负担。生活就是这样:贡献得最多的,往往也正是要求得最少的。”
李剑回味着他的话,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六连长有些不大像农人。”
齐渊笑问:“你以为农人是怎样的呢?”
李剑没有回答,仍然在思索着。
“是啊,”齐渊也感慨地说道,“农人留给我们的印象,总是麻木、愚昧、自私和粗野。可这只是贫困的生活给他们蒙上的灰尘。也许再过很多年,这样的灰尘也难以扫净;旧世界在他们善良朴实的底色上打下的烙印太深了。但是,六连长已经让我们看见,农人的本色就应当是这样的。”他沉默了一瞬,接着道:“当然,六连长今天也已不是纯粹的农人;他已经把那些农人中最宝贵的品德同共产党员的特质融合到了一起。他的值得我们羡慕,就因为从他接触革命的那一天起,便只具有着农人的质朴和单纯。”
李剑听着,默默点头,感叹地说道:“涅克拉索夫也歌颂过俄罗斯的农民。可惜他没能够看到今天。”
“那正是他的伟大:因为他在昨天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某些东西。”齐渊微笑地说。他拿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夜很深了,睡觉吧。”他走向自己的铺前去。
李剑仍倚在窗前,凝视窗外,留恋着那迷人的夜色。一会,他又回头道:“磊夫,你还记得李益的那首《夜上受降城闻笛》吧?”他低声地吟诵出来,“‘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你看,这境界与我们今夜多么相似啊。”
齐渊已坐在铺上解着皮绑腿,向他笑道:“你忘了,我们这个团所望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武昌!”
李剑也微笑着感慨地:“是啊。我在想,这样明净的月夜,本来应当——”他不愿再说下去。
“你是想说,这样的夜色,跟明天的战争气氛很不相称么?”齐渊平静地问。
李剑点点头:“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齐渊迅速脱下脚上的草鞋,换上布鞋,走到窗前去。他站到李剑的身边,真挚地说道:“可是,你只是用‘诗人’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同样是月色、星星、池塘、垂柳;多少人在这中间流着血泪,呻吟辗转;多少人又在别人的血汗上面,过着寄生虫一样的享乐生活。这就是斗争的起源。”沉默了一会,他坚定地说道:“死亡和战争,并不是事情的本质。我们这一代,承担着人类历史转折的使命;要从世界上永远消除死亡和战争,就必须彻底消灭那些制造死亡和战争的人!那些连正义战争也一概反对的人,实际上就是要劳苦民众放弃自己争取生活的权利,永远作那些剥削阶级的牛马,永远让世界在战争和死亡的威胁中生活。……”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剑脸上发烧了,辩白地说道,“革命的战争当然完全是正义的,可这里也总有牺牲,这不也总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么?”
齐渊似乎也觉到了自己的激动,便缓和地一笑,望着他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我们的战斗。是啊,我也不是很快就理解的。当你全心为着一个崇高的目标奋斗的时候,你是不会想到你自己生命的长短的;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这就是生命火花的延续。虽然他们明明知道,今天,或者明天,他们可能在战场上牺牲,可是他们的精神,会和这个光荣的时代永存;他们所毕生奋斗的目标,一定会被同志们完成,这也就是他们生命的最崇高的责任。”停了一会,他十分感慨地说道:“有些人把活着当成目的,这只不过是懦夫的借口;真正的人所更珍视的是怎样活着,为什么目的活着。生命,如果跟时代崇高的责任联系在一起,你就会感到它永远不朽;要是只想到自己,行尸走肉,纵使能活上千年百岁,也不过等于短暂的昙花一现。”
“这些年的磨练,磊夫,你的改变更大了。”李剑惭愧地笑着说道,“我现在才感到,从前那些幻想战斗的诗句,多么可笑!……”
“我们都走过这一步。”齐渊也亲切地笑着说道,他望着窗外,“斗争,不像有些诗人们叫喊的那样可怕;当然也没有他们形容的那样浪漫。斗争,是老老实实的工作,有欢乐也有眼泪,有胜利也有牺牲。只有意志永远坚定的人,才能不为暂时的欢乐陶醉,也不会因暂时的痛苦屈服。”
“磊夫,”李剑崇敬地望着齐渊那清癯刚毅的脸,忽然问:“当你亲手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时候,你的手颤抖过吗?”
“颤抖过。”齐渊低声地点点头道。
“很难?”
“也仅仅是在第一次。”
“我多么羡慕你啊,磊夫。”李剑两眼闪着激动的光芒道,“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敢于在血淋淋的敌人尸体前面不改色。”
“当你更深地了解了我们斗争的意义,你也一定会变成这样的人。”齐渊平静而真挚地望着他道,“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得好:制造厉史的人,是不应当怕弄脏自己的手的。”
李剑沉思着。深夜是这样的宁静,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齐渊的声音。圆月走进了一片洁白的絮云里,刚才还在草丛里嘈杂的昆虫也似乎感到夜深的疲倦,停息了呜叫。这时,纯净的寂静中,突然从对面房里爆出一声婴儿的啼叫,接着是母亲哄慰的唱歌一般的声音;婴儿又立刻沉沉入睡了。只有母亲那带着睡意的、温柔亲昵的声音,还唱歌一般轻轻地哼着,像敲磬后发出的余音,久久地、久久地在空气里荡漾,浓酒一般香醇……
“这样的气氛,不正是对我们明天战斗的回答吗?”齐渊抬起头来,眼里闪着焕发的光;他重复地说道:“多么好的回答!……”
“磊夫,”李剑忽然望着他问,“你每次在战斗之前心里想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打胜仗。”齐渊笑着说道,“当然,刚开始也常想,子弹会不会碰着啦,敌人会不会抓住你啦……。可是后来,我跟一些老兵们混惯了,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你瞧,打了这么些仗,我还没负过一回重伤呢!”
“像你这样的人,子弹是不敢碰你的!”李剑崇敬地说。
“这未免说得太早了。”齐渊笑道,“也许明天,就会让一颗子弹碰着……”
“别说了,磊夫!”李剑急忙制止道。
“怎么,你还相信命运吗?”齐渊开玩笑地问。
“不是……”李剑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样说终归是不好啊。……”
齐渊看看窗外的天空,说道:“天不早了,我们也该睡觉了。”他向自己的铺前走去。
李剑也走回自己的铺旁边,一面又留恋不舍地望着窗外道:“这样的时候,在广州的人们会怎样想起前线的生活来啊?……”
齐渊正在铺开军毯,随便问道:“慧又有信来吗?”
“从浏阳出发前来过一封。”李剑脱着鞋,说道,“她已经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组织的救护队,就要向前线出发了。她还在怪你,说你不给她回信哩。”
“我不是托你问过她吗。”齐渊微笑着说道。他问李剑:“还用灯吗?”
“不用了。”李剑摘下眼镜来放好。
齐渊吹熄了桌上的风雨灯。房里漆黑了一会,渐渐又轮廓分明;星光映进来,床铺和方桌都现出模糊的暗影。他们都躺在铺上,李剑睁着两眼,睡不着,许多复杂的往事在他的头脑里翻腾。四周一片寂静。
“磊夫!……”李剑忽然叫了一声。
“什么?”齐渊在自己铺上回答。
“我想起了你在海边送走我们的那个夜晚。”李剑的声音说,他觉得有意思地笑了一笑,“时间过得多快啊!……想不到七年以后,我们还能一块儿躺在这个山村的小房子里。”
“革命的路就是这样。”齐渊的声音说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过了一会,李剑感伤的语气道:“我后来才知道,你为我们作了那样重大的牺牲。……”
“牺牲?”齐渊笑了一下,说道,“不,你完全想错了。也许,我当时是有些痛苦;可是当我想到,你们都能走上革命的道路,那一点痛苦就完全被兴奋代替了。今天,你们两人都成为了共产党员,参加了革命的战斗,这难道不是我最大的幸福吗?……”
李剑没有说话了,似乎很感动,又似乎后悔不该这样问。他想着那一夜海上出走的情景;想着在广州,或者已经在火车上的姚玉慧;想着战场;又想起拜伦和普希金的诗……。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地在那些复杂思想的漩涡中昏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