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10016字
从那时到现在,大凤的脚步一直没停过。她也不知跑过了多少路,碰见了多少队伍,可就是没有见着那个使她朝夕盼望的亲人。她这时才知道,开初是想得太轻易了;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在这样多的人中间,要想找一个亲人真是谈何容易,那简直是大海里捞针啊!她起先幻想着在大街上一下就碰着了先廷哥:他穿着一身青灰布军衣,紧紧扎着皮带,颈子上围着红带子,肩上背一杆长枪,该是多么英武漂亮、威风凛凛啊!后来她又想着只要再碰见刚打进株洲来的那个营长和那个戴眼镜的军官就好了,他们一定会告诉她先廷哥在哪个队上吃粮的。可是,她现在却再也碰不到他们了。再后来,她又想着,就是能碰到一个系红领带的兵,那也很好啊!……然而这时她才发现,街上已经到处都是没有系红领带的队伍了。那些兵都到哪里去了呢?驼五叔说他们一路都是打前站的,莫非他们又打到长沙去了?先廷哥他究竟又在哪里呢?……她一路走,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懊丧。她扛着的冲担,几次戳着了街上走路的人。唉,就这样,她拖着疲惫沉重的步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这时,在充满清晨阳光的街道上,前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老乡们,我们现在急要三十个伕子。要年轻力壮的,男女都行。谁愿去就请来报名,时间不长,做完了照发工钱!”
大凤猛一抬头,那士兵胸前的红领带最先映入眼帘,她的心中也陡地亮了,加快脚步就赶上前去。这时,自愿当伕子的人已经围上了好几十,大凤一面往前挤,一面兴奋地喊着:“我一个,我一个!……”不一会,那个革命军终于选定了三十人。大约他是为了鼓励提高女权,特别把其中的几个妇女都选上了。
一路走,大凤就想用这难得的机会向那革命军探问个信息。可是在那样多人眼前,又不好意思跑上前去问。终于到这了一座高大的房屋前,大凤想,这先前一定是个项大的衙门。这时那门前插着一杆白底红十字的三角旗,有一些戴口罩挂红十字臂章的革命军忙碌地出进着。他们刚到门口,一个瘦小的革命军从里面走出来,他一边背个盒子炮,一边背个很大的皮包,看样子是个长官;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兵。那带他们来的革命军迎上去,向那长官敬了个礼,报告道:
“杨副官,伕子全找好了。这里的老百姓真好,一喊就来了这样多。”
“好。”那瘦小的长官匆忙地说,“你先去向何队长报告一下。有些彩号的伤情很重,要赶紧运走。团长命令:我们必须在三个钟头以内赶到。”
“是!”那带他们来的革命军立正回答。又向大凤他们这些民伕道:“老乡们,请你们稍等一下。”他又急忙地走进去了。
那瘦小的长官拿出一块怀表看了看,向两个兵中间一个年纪很轻的道:“小王,你等在这里,一会带着这些担架到车站上去。我跟小宋办完事,直接到车站上去。”
“是!”那叫小王的兵精神抖擞地立正,敬了个礼。
那瘦小的长官便向另一个兵道:“我们走吧。”他们便向着民伕们来的那条路匆匆走了。
那个叫小王的兵就站在门口。那些民伕们便都好奇地在一旁看他。一来是看他年纪小,二来是看他的服装:绑带、草鞋、红领带、臂章……。那小王似乎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向一边走过去。
大凤这时也看他,她的心几乎比所有的同伴都激动得多。一个思想在她的脑子里催促着:问吧,快问吧,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啊!而另一个思想又在旁边冒出来:当着这样多的人,去跟一个当兵的人讲话,多害臊啊!……这样的想法反复着、矛盾着,苦苦地折磨着她。她的心激动地跳着,脸也在发烧;可是后来她终于定下心来,一个思想鼓励着她:怕什么,跟豪绅军阀都敢斗,就不敢跟一个革命军讲话了?大凤啊,亏你整天还在跟别人讲妇女解放哩,可轮到你自己倒羞羞答答了。这时她把心一横,也不知是哪里涌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持着她,使她不顾一切地走到了那个革命军面前。
“老总,你们就是打株洲的那个队伍吗?”大凤来不及多想,脱口就问。
那小王被她这突然的问话弄得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疑惑地望着她。
“你们的队伍在哪里?”大凤越激动,心也便跳得越快,她慌不择言地问。
“这……”那小王也被她问得有些发慌了,反问道:“老乡,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找个乡亲!”大凤抑制着激动地说,“他也在你们革命军里当兵吃粮!他姓万!”
“姓汪?我们团里姓汪的弟兄有好些个呢。”小王也被她的情绪感动了,微笑地说。“他是什么时间到队伍上来的?”
“日子不长!”大凤怀着希望急忙道,“去年腊月才去的……”
“那恐怕在新兵营了。姓汪……”那小王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又真诚地向大凤道:“老乡,我们的大队不住在这里。你要是找人,就到……”
这时,那个带他们来的革命军已经勿忙地走出来,大声向民伕们道:
“老乡们,快跟我进来吧!”
那小王的话被打断了,大凤来不及再问,便慌忙随着民伕们一起走进门里去。只见那一间大厅里全摆满了担架,上面躺着伤号,有的头上包满了纱布,纱布上满是血迹;有的用白被单盖着,大约伤得很重。大凤看着这一切,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过而又崇敬的情感。她想,为了这里的黎民百姓,为了打倒军阀,这些革命军在战场上受了多少苦啊!那个带他们进来的革命军便给他们每两人指派一副担架,先抬重伤号。大凤和一个中年人被派去抬一个头上负了伤的革命军。那伤号的头和脸都叫纱布缠满了,只有两只眼睛和嘴还露在外边,他不时睁开那虚弱的眼睛看一看大凤,接着又无力地闭上;大凤看着,心疼得厉害,真恨不得自己能替他去受那痛苦啊!
这时,她听到旁边又传来越来越大的谈话声:
“你回去吧,张小鹏,我们会照应他的。”
“不,”一个稚气的声音倔强地说,“我要等连长醒过来!连长的性子只有我最清楚,你们不知道。……”
大凤抬头望去时,见那谈话的人是在离她五六副担架远的地方,一个是带他们来的那个革命军,另一个是约摸十六七岁的小革命军——被叫作张小鹏的。那张小鹏也是全副武装,还背着一个帆布袋子,他那两只闪亮的大眼有些红肿,看来是哭过的。他蹲在一副担架旁边,只是不起来。大凤再看那副担架上,那伤号被一床白被单从头到脚盖着,一动不动;一定是昏迷着。大凤想,他的伤该多么重啊!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又深深为这个躺在白被单里的不相识的革命军弟兄担忧了。……
“你还是走吧,小鹏。”那革命军又劝道,“你这样老跟在旁边也不行啊。”
“谭医官,我怎么能走?”那小鹏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几乎要哭似地说,“要是连长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什么回去见全连的弟兄们?”
这时,又过来了一个穿白外衣、戴眼镜的长官,他的动作文质彬彬。他低声向那个革命军问了几句,便弯下身子说道:“小兄弟,我们一定要把他治好。告诉你,不光你们全连的弟兄在关心他,就是全团也在关心他。齐营长临走再三向我嘱咐,要尽一切力量把他治好;要血要肉,齐营长情愿从自己身上献出来。团长也几次派人问过他的伤情,还说要什么尽管向团部报告。你看,这还不放心吗?”
小鹏感激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站了起来,又难舍地望了望地上的担架,向那穿白外衣的长官请求道:“何队长,你再让我跟到车站吧。”
白外衣长官点点头,随即向那革命军作了个手势,那革命军便向民伕道:“走吧。……”
那躺着连长的担架便第一个抬出去了。大凤看见,小鹏在担架旁紧跟着,一面小心地向两个民伕叮嘱着什么。不知为什么,大凤虽然跟那个躺在白被单底下的连长素不相识,而且连他的模样和身材也没见着,可在她的想象中,那位连长一定是一个异常坚强,异常神勇,就像传说里那样不怕一切的英雄。……
在往车站的路上,大凤抬的担架隔前面那个连长的还是五六副担架远。一路走,想到那个连长,大凤就想起了自己的先廷哥。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此刻是不是也正望着家乡的方向,在想念大凤和家中的亲人?他有没有在战场上受伤?是伤得轻还是伤得重?……她看着紧紧跟在那担架旁边的小革命军,又想:说不定这个连长就是先廷哥他们那一个连的连长吧?想到这点,她的心里便充满了骄傲。她想,先廷哥从小也就不是个含含糊糊的人,他要吃粮一定会到这样的连长手下去的。……这些纷纭的思想一个接着一个,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到了车站。
运伤号的车是几节很漂亮的车厢,那里还有好些穿白外衣的革命军在忙碌着。大凤看见在车站远远的对面,还有好些系红领带的革命军队伍,整齐地抱着枪坐在那里,大约是正在等侯命令。大凤想,这是哪一部分啊?先廷哥他们的队伍可真多!她想起刚才那个叫小王的革命军的话,先廷哥是决不会在这里的了。他们把这些担架在车厢里安置好后,又回去抬第二批。这样足足来回忙了四趟,才把伤号都送到车上了。在安置好了最末一批后,大凤又特意绕到中间那节车厢前,远远看了那个连长的那副担架一眼——他还是那样静静地躺在白被单下,一动不动。大凤看见,那个小鹏正从帆布包里拿出大包大包的水果和点心,交给那个守护在车上的穿白外衣的革命军。末后,他又难过地揭开被单,看了一会,说了几句话,大约也没得到回答,才又小心地把被单盖好,一步一回头地擦着眼睛走了。
大凤也怀着留恋难忘的感情走出来。那个带他们的革命军要先领民伕们去吃饭,还发工钱;大凤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她工钱也没领,便一个人信步走出车站了。
她走到跟驼五叔分手的那块地方时,却又没有看见驼五叔了。她仔细辨认了一会,看清并没有走错地方。她又在附近的几家人家问了问,也都说没有见这样一个人。她想,莫非是驼五叔等她好半天,见她还不回来,自己先回去了?她又想到这是不会的,驼五叔为人踏实稳重,不会这样。那么,他又到哪里去了呢?最后大凤想到,怕是驼五叔见她还不回来,又到街上找她去了?她想着,便决计再到街上去找一找驼五叔了。
大凤又走遍了大街小巷,可是没有见着驼五叔的影子。她这时已经是筋疲力竭了;加以舌干口燥,饥饿也开始来折磨她。多累乏啊,她这时真想痛痛快快地先钻到河里喝一顿,然后再饱饱地吃一顿饭,再倒在无论什么地方躺一会……可是这一切她都不能,在她前面还有遥远的途程。她正在一步一步地走时,忽听后面似乎有人在喊她。她转过头去看时,不觉惊喜地叫了出来:远远的正是驼五叔向她跑了过来。
驼五叔累得满面通红,大汗淋漓,可是神情十分兴奋。他跑到大凤面前,连汗水也顾不上擦,埋怨道:
“这半天你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寻得好苦,两条腿也要跑断了!……”
“我也正在找你,五叔。”大凤欣喜地说。
“刚才我在后头喊了好几声,你只顾往前走。”驼五叔问,“打听到信息了吗?”
大凤苦笑着摇摇头。
“我倒打听到了!”驼五叔高兴地说,“凤姑,先廷他们的队伍过来了!……”
“啊?在哪里?”大凤急忙问。
“我遇见了送我们到朱亭的几个革命军,他们告诉我的。”驼五叔说,“他说他们的队伍都在车站上,就要坐车到醴陵去。要不我着急找你……”
大凤陡地明白了,她想起了在车站上看见的那些队伍,原来先廷哥就在那里头啊!她这么一想,便似乎觉得已经见到了先廷哥。她再也没问别的话,只是狂喜地向驼五叔说了句:“我知道了,五叔!”说完,转身便向车站那边跑去了。……
大凤跑啊,跑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浑身又从哪里出来那样大的力量。她用力地跑着:快些,再快些!街上、行人,飞快闪过去;树木、房屋,飞快闪过去。终于,她看见了车站,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可是——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可是”啊!——她听见了汽笛的呜叫,当她几乎飞一般地扑到站台外边的那些木栅栏上时,便只见一列满载着革命军的火车从面前奔驰过去,车上那些士兵的脸、青灰色的军服、红色的领带,在她的眼前闪过,闪过……
最后一节车厢过完了,远去了。只有那空旷的轨道,还留着远处列车传回来的震动声。
列车啊,列车,你带走了少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