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40
|本章字节:8308字
平江外围的战斗也接近尾声了。在一片辽阔起伏的山岭阵地上,有的地方浓烟直冲天际,天空里正在弥漫着渐渐消散的硝烟。枪声还持续不断地在各处发出脆响;到处是招展的旗帜,到处是锣声和号角声,到处是奔跑着的士兵和农民。平江城外所有北洋军的防御阵地,都完全被革命军和农民自卫军的队伍占领了。个别的搏斗和追击还没有停止。漫山遍野的人群在奔跑忙碌着;农民协会组织的救护队抬着担架,打着红十字白旗,到处在抢救伤兵;自卫军和革命军的士兵端着枪,有的还提着梭标大刀,撵鸭子般地追赶着败逃的北洋军;更多的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手提瓦壶,拿着茶碗,在各处阵地上奔忙;哪里有革命军弟兄,他们就急忙向那里跑去。
万先廷和黑牯在这些阵地上匆忙大步地走着。他们的队伍完全解决了城内的战斗后,农民自卫军便奉令撤出城外,准备开回安平桥了。城内的秩序由先遣团第一营和焦营长的队伍负责维持。万先廷在南门外的江边把几个大队都安顿好后,便同黑牯到这些阵地上来寻找赵柄清。
望着眼前这一片热烈的战斗场景,万先廷止不住心头的兴奋和激动。看着这一切,又怎能想像出:不久以前还是一片死寂的苦难的山区里,会出现这样惊天动地的沸腾景象;不久前还只能在压迫下和血泪中呻吟辗转、逆来顺受的人们,会变得这样生龙活虎、顽强勇敢。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变化啊!但是,万先廷想起了那个人——容大叔。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经过了多少风里雨里的跋涉,看过了多少人们木然无动于衷的冷眼;多少个烈日如火的热天,他常常只用山涧里的溪水,伴送着一两块干硬的烧饼充饥;多少个风雨飘飘的寒夜,他枕着自己那小小的蓝布包裹,盖着件随身的粗布长褂,露宿在荒山古庙的廊下门前。可是,他却永远是那样精力充沛,步伐坚定,神情愉快;他用自己的诚心和热情,终于化开了这荒远山区里的凛冽的冰冻。革命,这陌生而奇怪的名词,终于为人们熟悉,又终于在人们心里扎下了深深的根子。农协兴起来了,打不散了,力量越来越大了。然而,容大叔,他却越来越瘦下去了,他又要去为新的工作奔走跋涉了。想起这些,他眼前仿佛又看见一个身穿蓝布长褂,斜背着包裹雨伞的中年人,站在这战斗着的山岭上,他那深邃坚定的目光,正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的光采……
“先哥,先哥!……”
背后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喊声,万先廷一听就听出是小莺。他和黑牯回头望去,只见小莺提着一把瓦壶,手里拿着两只饭碗,晒得满脸通红,笑着直向他们跑来。她也来支援革命军了。万先廷和黑牯迎了上去。
她虽只八九岁,可已经蛮懂事了。她也剪了一个短短的“西装头”,小脸蛋笑起来显得格外纯真、甜蜜,饱满的小嘴很会说话,逗人喜爱。她跑过来,喘着气,一面笑着问道:“先哥,你喝茶吧!……”
万先廷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向她道:“你这双眼睛又大又不中用。看看我旁边是哪个回来了?”
黑牯在一旁性急地叫道:“小莺,你看……”
他还没说出来,小莺早惊喜得“哎呀”一声,向他扑去,差点连瓦壶和茶碗也落到地上,幸好万先廷给她接住。黑牯高兴地两手举起她来,在空中旋了几个转,可是他刚出牢来,瘦弱得很,又累了半天,不觉踉跄一下,连自己也差点摔倒了。
“看你,自己都站不稳,还闹,快放下来!”万先廷责备地说他。
黑牯把小莺放下,擦着汗问:“小莺,婶娘来没来?”
“妈在那边林子里跟好多人一起烧茶。”小莺指着远处说,“我就是回去打了茶的。”
“你一个人跑来跑去,也不怕?”黑牯笑着问。
“才不怕哩!”小莺自豪地偏着头说道,“我们还跑到东门上江边去了的,那里抓到了好多北洋兵哟!”
“小莺,看见爸没有?”万先廷问她。
“没有,我刚看见姐姐的。”她四面一望,就热心地叫起来,“姐姐,姐姐!……”
“哎——!”大凤的声音答应着,不一会她就从前边的岭下跑了上来。她忙、累、兴奋;左臂上戴一个红十字白袖套,右肩上背着一杆枪。她隔老远就辨认着,认出黑牯来了,于是加快脚步跑过来,激动地叫着:
“黑哥!……”
黑牯望着她,傻傻地笑着。大凤跑到近前,她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可是眼里有两颗泪水,浑身上下打量着黑牯,半天说不出话来。黑牯本来是很憨实的,他跟大凤从小虽也是一起玩闹,可是随着年纪,也变得拘谨了。
“话留着回去再说吧。”万先廷在旁边笑着,又问道:“大叔在哪里?”
大凤听见他问,知道有事,说道:“他跟别区几个农协的委员长在三阳街那一块,商量给革命军送饭的事。要我去喊他们吗?”
“我们一起去吧。”
万先廷还是按着队伍上的习惯,在战斗结束以后,要当面把战斗经过向主管长官报告。农民自卫军是农协派来的,因此他也要向赵柄清报告一切;并想早些交代完后,好去看一看自己那一连的弟兄们。他们在这次的战斗里打得怎样呢?他实在太想念他们了。
三阳街是平江城南门外对岸的一条小街。倾斜的街道从河边一直伸展到坡上,水浅时有一道浮桥通向南门。这时农民协会给革命军预备的来饭、肉莱、包子、馒头、甜酒、凉粉……都一笼一笼、一筐一筐、一桶一桶地用船运来了。东西正在起坡,三阳街的小街上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叫喊声、吆喝声、哼唷声,像办酒席一样的肉菜的香味,使这条小街变得热闹、沸腾,有一种喜庆宴会的气氛。他们好容易才在河边上一个农民协会的总指挥部里见到了赵柄清。那里也挤满了人,把他忙得满头大汗。他一看见黑牯,就顾不得众人,一双手紧紧把住黑牯的眉头,慈神的眼里闪着光,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看他,像找到了自己失去多年的孩子;又想问,又想听,恨不得一刻把话都说完。
黑牯看见大叔,就跪下去磕了两个头。他站在大叔面前,咧着大嘴,憨实地笑着,泪花闪闪,他心里激动、兴奋,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赵柄清才从兴奋中清醒过来,叫大凤立刻带他们两个去吃饭。可是万先廷说他办完了农协的事情,要回自己的队伍上去看看。赵柄清知道他的脾气,公事在身,也就没留。万先廷又叮嘱了黑牯几句,连碗茶也没喝完,又匆匆赶到东门那边去找他们那一连的队伍了。
一路上,万先廷看见,到处是成串成堆的俘虏,到处堆积着小山一样的枪支弹药、粮草被服,还有很多北洋军抢来的老百姓的东西。这一仗打得多痛快。他也看见,那一片一片的山岭阵地上,草木有的发焦,有的被反复践踏得陷在土里;遍地是弹坑,遍地有血迹;到处是弹壳和铁片,到处是丢弃的打碎了的枪托和折断了的刺刀。万先廷想,在这些坚固的阵地上,经过了多少艰巨反复的搏斗,又有多少同志的鲜血洒在这一片广阔的土地里。
战斗是全部结束了。革命军都正在按照命令到指定的地点集中休整。万先廷沿路只见到不少主力师和另外几团友军的队伍,也有一些先遣团三营和二营的,可就是不知道他们六连在哪里。他问别连的人也都不知道,战斗打得太激烈,人们都没工夫关心别连的事了。后来,他碰到了团救护队的一个男看护,那是他在醴陵养伤时熟识的。他们见着自然很高兴,万先廷问起救护队里的那些老朋友。
“大家都念着你哩。”那看护说,“小刘还格外叮嘱我,见了你定替她问候。她求了好几回要看护长派地到火线上来,都没答应。……”
万先廷不觉又想起了小刘那眉心有一颗黑痣的秀气的脸,和她说话时的神情。便说道:“你也替我问候她,问候何队长,问候队里的全体同志。……”
他们都很忙,顾不得多说话。万先廷问他知不知道二营六连在哪里。他点点头道:
“他们刚才就在对面那个山头上的。我才去时大队都开到河边上去了,只留着五六个人在那里守大炮。”
打听到着落,万先廷更不耽搁,别了他向对面的那座山头上走去。他想,只要看到了自己连里的弟兄,那就一切都会清楚了。
看守大炮阵地的是刘大壮带着的半个班。这座山头虽不太高,但却十分峻陡,山头上并排地筑着十几门大炮的阵地。阵地后面烧焦的炮弹箱、门板和木头还在冒着烟,阵地上到处委弃着北洋军的军帽、军衣、皮鞋、草鞋、钢盔、饭盒和枪支、炮弹、指挥刀……。在这里也是经过顽强争夺搏斗的。
刘大壮和弟兄们看见自己的连长满头大汗地走上山来,没等口令,都立刻兴奋地立正敬礼,叫了出来。万先廷兴奋地还礼,忙叫“稍息”,和他们热烈地一一握手。一面忙着回答他们的问候,一面亲切地看着他们。在这一天的激战里,他觉得好像跟自己的弟兄们分别很久了;他看着他们,都那样亲切、有精神、心情愉快。他望着弟兄们那在猛烈的苦战后变黑变瘦的脸,心里止不住激动,想说很多很多的话。是啊,他们都在这场战斗里经历了多少难忘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也许一个人的一生里只能遇到一次。就连陈欢仔,这个全连里最年轻、最无忧无虑的士兵,也似乎变得深沉了,苍老了。战斗带给人们的东西是残酷的,也是丰富的。
只有刘大壮,还是显得那样安详、平稳、不慌不忙。他全身照样整齐利索,连八字胡也理得端端正正。只有从他那短军裤下面的膝头和赤脚草鞋上,才可以看出满是尘土和斑斑的血痕。在他那亲切慈祥的面容上,略含着紧张苦斗后的疲惫和劳累。他们今天担负的战斗是十分猛恶的。全连已经牺牲了十六个弟兄;在刘大壮这一班里,就有五个重伤,三个轻伤。
万先廷的目光忽然落在刘大壮皮带上插着的那根小竹头烟杆上,不觉震惊了一下。那烟杆不是刘大壮的,他自己那根长长的、磨得发亮的黑烟管拿在手上;而腰间的那一根,万先廷清楚地记得,是班里那个老兵谢万发在攸县驻防时自己做的,万先廷还称赞过他的手艺。可是——
“老班长,谢万发……?”他急切地望着刘大壮问。
“牺牲了。……”刘大壮的慈祥的眼里变得阴沉、黯然,他指着不远一个炮位道,“就在那里。……”
万先廷好一阵说不出话。他默默地走到那座炮位前。那里跟别的炮位没有什么两样,地上也有着践踏的衰草和一滩滩血迹。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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