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峻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暗严峻了，长久地没有说话。万先廷知道，这是团长在为自己同志而悲痛和对敌人充满强烈仇恨时的表情。万先廷这时的心中，也充满了这样的情感，牺牲的两个连长都是他所熟悉的，特别是五连长鲁兆生，就在昨天，他们还在一起欢悦地谈笑，而现在，他竟永远地离开他们团的行列了。万先廷不觉又想起刚到二营时，鲁兆生和杨德林对他那些热情的帮助和照应，耳旁似乎又响起了鲁兆生那豪爽的笑声和说话时的山东口音……

“我到泗汾桥去了。”林峻沉默了一会，果断地向齐渊道，“你们赶紧按计划行动，随时和我联络。”

“是。”齐渊立正回答。

“你们要小心。”林峻走近万先廷面前，坚定地说道，“不管多大代价，一定要把敌人顶在这里。就是特别大队赶到了，你们的压力也还是很重的。现在是比顽强、比耐力的时候，必须要战胜敌人！”

“是，团长！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万先廷立正站着，庄严地回答说。

林峻那充满着爱抚和关切的目光，在万先廷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握了握他的手，才跨上勤务兵牵来的白马上去。万先廷从团长那有力的手上，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信心和勇气。

队伍整齐地排列好了，就在他们休息的高地下面。

万先廷陪着齐渊从队伍的排头上走过来。营长要亲自检查弟兄们的战前准备。

齐渊一面走，一面看着士兵们那兴奋的、期待的脸色。这种热烈的求战情绪，几乎成了这个团队里每一个官兵共有的标志。此刻，一场残酷艰苦的战斗在等着他们；也许，他们中间许多人不久就要英勇地倒下去，再也不能站到行列里来了。这一切，难道他们不知道吗？不，完全知道的！但是，他们想到的不是战斗中死亡的威胁，而是坚信着自己一定能消灭敌人；这种力量，就使他们敢于在死神的面前高视阔步！想到这里时，齐渊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充满了全身。

这时，他在刘大壮的面前站下了。每逢看到刘大壮时，他便有一种出自衷心的尊敬，过去那些珍贵的岁月又回到了眼前。尽管齐渊也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久历风险的指挥官，可是在这个阅历很广的老兵面前，却常常觉到自己的年轻和无知。他的踏踏实实，他的任劳任怨，都对齐渊有着深刻的影响。想起当初推荐刘大壮当连长时，他始终婉言推辞，显然是怕自己挡住了年轻人的前进；可是当齐渊最后提出请他当班长，“带几个徒弟”时，他又是那样毫不犹疑地欣然答应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朴实无私的品性啊！想起来，齐渊便久久地难以平静。

“怎么样，老刘？”齐渊亲切地望着他问，“带出了不少好徒弟吧？”他一面微笑着看看他的两旁。

“是，营长！”刘大壮以老兵熟练的姿态剽悍地立正站着，简短地回答；尽管他们从前那样地亲密，但此刻一个是营长，一个是士兵，军队的习惯使他们不能腧越本分。

“稍息吧！”齐渊轻轻地说。虽然此刻他觉得有很多话想向刘大壮说，但是职务的隔阂，使他想解脱刘大壮在长官面前立正答话的负担，便继续向前走去。

“你是新兵吗？”他走到陈欢仔面前，站下来问。

“报告营长：从前是！”陈欢仔挺起胸脯，大声回答。

“过去是？”齐渊笑了，又问：“碌田战斗你参加了吗？”

“报告营长：参加了！”

“打的怎么样？”

“……”陈欢仔难为情地低下头，一只手在裤缝上搓着，憋得通红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刚开头有点胆小，”万先廷代他回答道，“可后来打得很不错了。”

“这就是说，进步很快。”齐渊为他感到高兴地说道，“是刘班长带的徒弟吧？”

“报告营长，是的！”陈欢仔又自豪地挺起胸脯，大声回答。

“强将手下无弱兵。”齐渊点点头，向陈欢仔道，“今天的战斗，又要比碌田艰苦多了。”

“报告营长：我们什么艰苦也不怕！”

“为什么呢？”

陈欢仔望了望万先廷，回答道：“要不苦，我们就不来革命了！”

“‘不苦，我们就不来革命了’，这话说得好。这是你们连长教导的吧？”

“报告营长：是的！”陈欢仔老老实实回答。

齐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突然向陈欢仔问：“你看，艰苦跟死，哪一个更难受？”

陈欢仔开头有点摸不着头脑，犹疑了一下，望了望两旁的人；就像大学生被人问到一加一等于几似的。接着，仿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报告营长：死更难受。”

“不，不对。”齐渊出乎意外严肃地说道，“艰苦比死更难受。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艰苦，却是长时间的，时刻都会碰到的。弟兄们，”齐渊把目光转向大家，兴奋地说道：“如果你们能够战胜艰苦，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够战胜呢！”

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副官跑了过来，向齐渊报告道：

“营长，新兵营已经到达出发地点。正面的队伍除担负掩护的两个排，都全部撤出了战斗。”

“请梁营长和各连连长到那个小茶店里集合，我马上就到。”齐渊果断地说。

“是！”副官敬了个礼，又转身跑去了。

齐渊站在队伍前面。严峻的战斗即将开始，高地下面寂静无声；士兵们整齐地立正着，一动不动。三百双眼睛都坚定而信赖地射向自己的营长。齐渊看了旁边的万先廷一眼：他的目光里也似乎在要求着齐渊向弟兄们讲几句话。

“弟兄们！”齐渊望着三百名黑瘦、精神、钢铁一般凝结着的士兵，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头小山羊站在一处房顶上，看见有狼走过来，便骂它，嘲笑它。那狼非常生气，但又无法可想；只好说道：‘啊，伙计，骂我的不是你，而是你站的那块地方。”’

谁也没有料到，在严重的战斗即将开始前，营长却讲起一个这样无关而又有趣的故事，士兵们的心情都活跃了。要不是队伍里的纪律，万先廷都几乎忍不住想笑出来。

“弟兄们，这故事是什么意思呢？”齐渊向队伍扫视了一眼，说道，“陈欢仔，你来回答！”

陈欢仔听见营长喊自己，忙答声“到！”挺直胸脯，涨红着脸，低声地，“报告营长，这意思……”费劲地想了一阵，又看看旁边的班长，提高声音道：“这意思是说，是说那只狼没法爬上屋顶，没法逮住小山羊……”

队列里的士兵们都差点噗哧地笑出声来。

“刘班长，你说说看。”齐渊望着刘大壮问。

“报告营长，”刘大壮郑重地立正，恭敬回答道，“这就是说，小山羊占住了好地势，连狼也敢欺负。完毕！”

“稍息。”齐渊欣喜而亲切地说道，“刘班长说得对，弟兄们。只要会利用好地势，小山羊连狼也敢欺负。”他接着又提高了声音，“可我们，并不是小山羊！我们是敢从老虎嘴里拔出牙齿来的勇士，我们是用革命的思想武装起来的先遣团士兵。有我们在这儿，北洋军又能讨得了什么便宜呢？”他望着士兵们，坚定地说道：“你们的连长有一句口头语：要争气！这就是说，人人要有志气。说得对，弟兄们，人活着就要有骨气！我们今天，就要让敌人看看，让一切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看看，我们能不能有顶在这里的骨气！我们要为共产党争气，要为先遣团争气，要为全革命军争气！让敌人在我们这里碰得头破血流！弟兄们，有没有这样的志气？”

“有！”士兵们雄壮地立正，发出山摇地动的喊声，用目光向营长表示了全体的决心。

齐渊向队伍敬个礼，发出稍息的口令。他同万先廷向一边走去，一面低声叮嘱道：“时间非常紧迫，不能从容召开党的会议了。你和排长分头召集党员们谈一谈；一定要使每一个同志都懂得，我们在这里坚持的意义。”

“是，营长。”万先廷送着齐渊，低声答应说。

齐渊站下来，止住万先廷道：“我们走了。”他又向坡地上望了一眼，深情地说道：“这里的担子，就要全压在你们身上了。”

“你放心吧，营长。”万先廷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按你的部署去做！”

“最重要的是坚持。”齐渊说道，“等敌人的后边乱起来，那你们就完全胜利了。可这很难，万先廷同志，虽然你最不愿意听这个字，可是我还要说，很难。”

“我记住了，营长。”万先廷说道，“哪怕我们只剩下一个人，也要……”

“要都剩下，懂吗？这些人都是我们党的财产，最宝贵的财产。”齐渊叮咛道，“一定要挖好坚固的阵地。进攻的时候我们从不弯腰，可是防御的时候就不能照老一套了。”

“是，营长。”

“正面的阵地上还有两个掩护排，”齐渊说道，“等这边防御阵地做好以后，就把他们撤下来，由你统一指挥。”

“不，营长，”万先廷急忙道，“我们人够了！……”

“执行命令！”齐渊用严肃而亲切的声调说道，“好，我们打回来再见吧。”

“不，营长，”万先廷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坚定地说道，“应当是，我们打上去再见！”

他们的一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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