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8730字
蒋介石听了这番“庭训”,虽觉有理,可是并未解脱他当前的窘境:为了该谁先打出去这个问题,各军已经争论好久了。认真说,他们并不是不想北伐;而且恰巧相反,几个军的首脑都是当年独占一省的土霸王,如今挤在这偏南一隅的广东,终究是寄人篱下,施展不开,也都想趁此机会,打出去做番事业,总比在这里“孵豆芽”强。可是,这些人过去又都吃过亏,上过当,怕“行动不慎”,被人家连眼前的这点老本也吞掉;而况他们又看得出,姓蒋的是想把他们先推出去,试试吴佩孚的刀锋。当湖南“驱赵”胜利的消息传来时,蒋介石也曾慷慨激昂地表演一番,然后请湘军和滇军开赴韶关,预备援湘。可是湘军和滇军的那两位军长也并非善良之辈,从前清就开始带兵,外号都叫做水晶球,论别的兴许倒不如蒋介石,要说玩这一套借刀杀人的把戏,却比他姓蒋的资格要老得多。他们一面指出蒋介石的不怀好意,吵了一通,一面觉得这中间还有可图的余地:要是起义湘军在前面打得好,也不妨就此北伐。于是他们把军队开到韶关,借口“军实未足”,观望一番。开始起义湘军还打得不错,把支持赵恒惕的湘军叶开鑫赶到了湖北。两位老将军正在跃跃思动之际,不料前方的战事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叶开鑫在吴佩孚的援助下,又杀进来了,起义湘军不几天也丢了长沙,向南跑来。两位老将军不由暗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幸好没有先去捋吴佩孚的虎须。而那时,蒋介石经过周密计划,正把嫡系的黄埔军调集到广州来,发动了“中山舰事件”,开始了他的排挤共产党人的“清党”计划。
最近起义湘军的继续败退,一个迫切而尖锐的问题提到了广东国民政府的面前:是立即援湘,开始北伐;还是让吴佩孚占了湖南,再下广东?拖延、等待、观望——现在是到必须摊牌的时候了!老将军和新将军们都慌了起来,内部的矛盾斗争更加激烈了。恰好这时,蒋介石正在趁机攫取权势;陆军总监当得不过瘾,想爬上北伐革命军总司令的宝座。不料消息传来,顿时叫那些老将军们抓住了口实,说既然“蒋同志”想当总司令,便应当作各军的模范,把自己的黄埔军调到前方,跟北洋军较量一个回合;否则,便要以辞职相挟,让他去当光杆司令了。这一军将得煞是厉害,你想,这蒋介石独揽大权,本是为了能直接调动各派系的军队,为自己的前程开路更方便,岂能接受这番挑战?况且话已出口,骑虎难下背了。他真想趁此机会打出去,在北伐中显显本事,以后不就更英雄了!……可是转而想到吴佩孚的厉害,怯懦又占了上风。这些天,广州的游行队伍整日整夜不散,“北伐”的口号喊得比打雷还响;共产党又提出好多理由,说只有早日誓师北伐,援助起义湘军,才是广东国民政府唯一的出路。那些话说得蒋介石心慌意乱,冷汗直流。他这几天,把自己的光头都几乎抓得冒出火星来,真像爬上了热锅的蚂蚁,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了。
蒋介石眼一瞟,扫了在座的军官们一眼,也是一个个愁眉苦脸,似乎并无良策。而请来的两位谋土:姜仲贤又只会说生意经,也生不出一兵一卒来;至于那个尖嘴猴腮的王亚夫,虽然号称是留过洋的博土,其实却只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小开,连点商人的本事也没有。
蒋介石的眼光,最后落在了教务长郭凌云的身上。郭凌云,虽只十多岁,就颇显出过分的老成持重了。一副度数适中的眼镜配在他那白皙的脸上,更增添了不少儒雅的书生气质。他那两只细小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表示经常在沉思;只有在不多的时刻,当他忿怒地睁开那两只细眼时,从眼镜后射出的两道凶厉的光里,才使人能看出一些他那贪婪残忍的本性。他在日本学过军事,成绩不错,据说还得过天皇的奖章;在蒋介石的黄埔系中,他被认为是最有希望的军事人材。不过,蒋介石的逻辑是人越笨越可靠,虽然像郭凌云这类并不算十分聪明的人,只要稍稍有些棱角刺眼的地方,闭着眼也要防他几分。而况他又属于老一辈,跟日本人的关系很好,又当着军校的教务长,这就大有跟蒋介石分庭抗礼之势,也更使他嫉妒、寒心。郭凌云也深深知道这一点,他虽然觉得自己不该久居人下,却又畏首畏尾,害怕老蒋那翻睑不认人的阴险毒辣的手段,因此,除了常常表示忠心之外,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收敛。这关系,有些像猪和它身上的跳蚤,虽是天生的对头,却又是天生的难以分离。
蒋介石看了看他,显出亲热地叫他的字道:
“子廷,你有什么好办法呐?”
“我……”郭凌云早料到他会问着自己,便微微一笑,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稳重而谦恭地说道,“我看,还是请仲老和延焘兄先发表高见吧。”延焘是王亚夫的字。
姜仲贤拿下雪茄,咂了一下厚嘴唇,似乎颇不以他的客气为然——又忽然叫烟呛住,激发了老毛病,他耸肩驼背地拼命咳嗽起来。
蒋介石又有些发躁了,他不耐烦地用指头敲着桌子:
“你快说罗!这里都是自己人,还用什么客气!”
郭凌云不慌不忙地扶了扶眼镜,斜睨了两旁的人一眼,脑中突然掠过一丝“鹤立鸡群”的傲意,他冷静地、字斟句酌地说道:
“依我看,北伐这一关,对校长日后的功成名就大有关系。谁要抓住它,谁就能上顺天意,下合民情。校长既然把这着棋举起来了,我看,就不妨干脆下出去!……”
“下出去?!”范桐和几个师长们同时喊出来:“我们?”
蒋介石的两只暴眼珠瞪得大大的;姜仲贤用力咬着雪茄;王亚夫伸着又长又细的脖子,青筋也暴了出来,像个等着喂食的肉麻雀。
郭凌云玄妙地摇了摇头,越发显出得意地说道:
“难道除了湘军和滇军,就再也找不到打头阵的人了吗?”他顿了一下,似乎称着这两句话的份量。“依我看,广东军跟广西军里的那些军师长,都是些好大喜功的家伙。只要校长在军事会议上来一个激将法,不比那些滑溜溜的水晶球好上钩吗?”
蒋介石皱起眉头来想了一想,觉得这话倒有些道理。其实这个办法他也是想到过的,只是觉得把握不很大。他歪过头向一旁问:
“仲老,你看怎样?”
姜仲贤闭着眼,好像和尚入了定。半晌才慢吞吞地睁开眼,晃着头说道:“这怕也靠不住。广东军本是这块地方的地头蛇,谁肯丢下现钱不要,去做赊账买卖?广西军哩,也是有地盘的。再说,那一伙人也都是眼睛长在额头上,明摆着赔钱贴本的事,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您也未免太过虑了,仲老。”郭凌云受了这番抢白,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渐渐露出些锋芒来,“广东军的老家虽是这里,可他们的将领都是些野心勃勃的人,特别是潘振山那样二杆子货,做梦都没忘掉出人头地、名震全国!要是有几个人喊他两声北伐英雄……”
王亚夫这时才尖着嗓子插了一句:“可他才是个师长呀!他们军长不答应怎办?”他的声音倒有些像女人。
郭凌云胸有成竹地冷笑一声:“你别把潘振山那些人看得太老实——都是一群恶煞神。军长又怎样?只要把他们拉动了,兵权不都在他们手里!”
“娘希匹,这家伙又有些得意忘形了!”蒋介石心里骂了一句,斜着眼瞟了一下郭凌云,又想:“不能让他太张狂,得给他个软钉子碰碰!”想着,便咧嘴一笑,说道,“子廷说的也不错。不过,”他摸了摸光光的头,走到一幅地图跟前——大家的视线也都随着转移过去,听他说:“湖南战局节节失利,这一层也不能不考虑到。吴佩孚如今正像一只刚恢复元气的老虎,谁先打出去就先碰上他的锐气。潘振山虽是二杆子,我看,他总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王亚夫吐出一口气,失望地缩回了细脖子,姜仲贤拼命咳嗽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郭凌云挨了这一软棍,敢怒而不敢言地生着闷气。别的人也都鸦雀无声,好像一群呆木偶。
大约沉默了喝完半盏茶的工夫。
“报告校长!”范桐忽然一本正经地站起来:“部下听说,共产党不是刚刚成立了一个团吗!……”
“你想让他们去?”郭凌云微微一哂,似乎笑他出的主意也太笨,“你以为他们就会这样傻了?一个团成立还不到半年,又全是些连炮弹也没见过的新兵,就硬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嘿嘿,除非是群疯子……”
“共产党就是疯子,比疯子还傻!”范桐大声地嚷道:“你没看东征的时候,他们不是硬着碰哇?!差点连我的命也跟着赔上了呢!”
蒋介石不觉暗想:这家伙主意虽笨,倒还真有点学问的。可要是他们不答应呢?他一边想,一边急促地踱起步来,马靴在地板上“笃笃”地响,他的一只手捏成拳头,另一只手神经质地敲打着马裤,好像用指头在合着什么节拍。他的头脑里在紧张地活动,敏锐多疑的反应使他的精神亢奋、血液沸腾。
范桐的话似乎又打开了姜仲贤的生意经,他刚才拼命咳嗽了一阵,放下茶杯,喘过气来,用长长的指甲刮去胡子上的水珠,看着蒋介石说道:
“阿伟,我看这倒也是个只赚不赔的主意。共产党不是喊北伐喊的最凶么?那我们就给他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蒋介石猛然在桌边站住,点点头,两手撑在桌上问:
“你看,要是他们也不敢去碰呢?”
“嘿嘿,妙就妙在这里!”姜仲贤笑着说道:“现在人们不是都逼着你吗?你把箭头拉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去背这笔阎王债!共产党的那班人最注重的就是个面子,你不要明说出来,先拿话探探他们的口气。”
“他们倒是提过的,”王亚夫连忙尖声道,“说他们搞军队就是为了北伐……”
“这不正好?”姜仲贤哑声笑道。看了蒋介石一眼,指点道:“只要他们松了口,你就不用慌。慢慢来下工夫,一定要他们自己先开口,要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这就算工夫到家了。你们带兵打仗的人不是知道,这叫什么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嗯哼,”蒋介石微笑地点头,一个计划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完全形成起来,他感到高兴地望着军官们,“还有什么意见呐?唵?……”
“我看,”只有郭凌云似乎不大识相,他显得深沉地一笑道,“只怕共产党说的也只是一句漂亮话。他们不会不想到,这样的事,明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嘿嘿,这就是冠生园的包子——有愿买的,就有愿卖的。”姜仲贤一得意,生意经就回到了嘴上来。“好了,阿伟,你就先试试看吧。我跟阿焘还要先到中央党部去一下;今天不是总理纪念周?我还得照例带着去念完那堂经哩。”他一面笑着,一面跛着一条腿站起来,拿起靠在沙发旁边的拐杖,这就说明他觉得会议到最后结束的阶段了。军官们都起立站在原地,蒋介石恭恭敬敬地陪着姜仲贤走出去,范桐少将正靠近门边,一个箭步上去为他们拉开了门,毕恭毕敬地立正站着,目送蒋介石陪着姜仲贤慢慢向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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