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喊！”万先廷说道，“你就说，革命军实行耕者有其田，只要他们投降，回家还有田种，收成都归自己！”

这回，两个人轮着喊了两遍。万先廷仔细倾听着，似乎从这里就可以听到庙里的动静似的。然而，还是声息全无。

“再喊！”万先廷坚决地说。他想，只要里头有一个是穷庄稼人出身的，就不怕他不动心。只要动摇了一个，别的人也就要混乱了。

于是；喊话的小伙子又喊起来。几个人轮流着，喊得嗓音都有些嘶哑了。然而，似乎毫不见效，那些人都像聋子。这一来都觉得有些泄气了。……

突然，那庙里发出了呼地一声枪响，却没有子弹飞出来，那声音明明是在庙内打着什么东西。

万先廷怔了一下，顿时兴奋地跳起来，向那几个喊话的小伙子叫道：“喊得好，喊得好！有人动摇了，动摇了！……”

李剑不很明了，他困惑地问：“这怎么是？”

“你听！”万先廷仍然兴奋未减地向他道，“他们在打自己人了！这一定是有人要跑出来。要不，他们令不得乱放枪的。”

“那不兴是走火？”李剑刚用枪时是走过几回火的。

“声音不像。”万先廷肯定地摇头，“再说，他们都是鲍酆的卫队，一辈子玩枪的，哪里会走火！”

李剑听着此话也有理，不觉点了点头。

往后，那庙里边又好一阵没动静了。万先廷正在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只听楼下有个好熟的声音喊：

“哥！哥在哪里？……”

是黑牯！万先廷心中陡地一喜，转身就往楼下跑。他嗵嗵嗵嗵地几步冲下楼，看见几个自卫军小伙子正拥着黑牯向楼梯旁走来，万先廷迎上去一把抱住黑牯，抱得紧紧的，过去那些生死患难的经历又全都涌上心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阵，他们才松开手。万先廷用两手把住黑牯的肩头，仔细看着他：他那结实的身体被折磨得瘦弱了，蓬头垢面，脸上布满伤痕，短布衫也扯得很碎，布衫上血迹斑斑。万先廷看着，想：他那样倔拗的性子，该在牢里吃了多少苦头啊！他不觉疼爱地叹了口气。

“哥！”黑牯望着万先廷，只顾兴高采烈地说道，“你看，我也缴到一根洋枪飞！”

万先廷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根带刺刀的步枪，刺刀上沾满血迹，明明是经过搏斗的。

“我戳死了三个！”黑牯痛快地说，“这些的欺负了我们多少年，这回该出出气了！”

“黑牯，”万先廷亲切地说道，“你先去歇一会吧。我这里还有事，等仗打完了好好谈。”

“我不走了！”黑牯干脆地说道，“我来找你，就是要打仗的！”

“你又不听话了。”万先廷佯作责怪地说。

“哥，你就让我打这一仗吧！”黑牯恳求地说道，“在县牢里，他们抽我、压我、吊我，我没哼一声。可就是不叫我出来，把我憋得都要炸了！”

万先廷熟知他的脾气，只好点点头，说道：“好吧，可得听话，不许乱来。”

“好、好，我都听！”黑牯连连点头，孩子气地笑了。

他们走上楼来，李剑还在那里了望着；见万先廷未了，李剑回头沮丧地摇了摇头。

“还没动静？”万先廷靠拢去问。

“真是冥顽不化。”李剑忿慨地说。

“哥，”黑牯在一旁看着问，“庙里有几多人？”

“一百多人。”万先廷看着回答道。

“那怎么不冲？”

“地势不好。”万先廷耐心地解释说，“他们把外头的路都封锁了。”

黑牯想了一下，突然兴奋地说道：“有了，哥！从旁边放它一把火，看他出不出来！”

“嘿，”李剑听到这莽撞的主意，不觉失声一笑，说道，“这办法虽太简单，到了万不得已，倒也不失为一个下策哩。”

“不。”万先廷思索着说道，“再难也不能放火。旁边有那样多房子，不能连着烧掉。”

“那边都是些狗官的衙门！”黑牯望着那边说，“我刚押来还在那里过了堂的。那些好房子，全是刮老百姓血汗盖的，烧了怕什么？！”

万先廷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呀，就知道先前。可现在不都是我们老百姓的了！等一会县城都打下来了，你叫我们自己的衙门在露天底下办公事呀？”

黑牯没有话说。李剑不觉看了万先廷一眼，心中暗暗佩服。想起万先廷那自然的主人翁的情感，不觉心中又有些惭愧。

“天下无难事。”万先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一面望着外面，聚精会神地思索着。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向李剑道：“李副官，打北门的时候，你知道齐营长是怎么说的？”

李剑想了一下，说道：“似乎是，要把敌人的有利变为不利，把我们的不利变为有利。……”

“对，对呀！”万先廷热烈地说道，“我就是在往这么想的！你看，”他指着外面，“敌人四面把守得很严，墙很厚，门窗都很小，这是他们有利的地方。可是他们的不利也出在这儿：他们的门窗小，只能看远，不能看近；庙墙厚，外边有响动不容易听见。要是我们从这两边，贴墙把队伍运动过去，一个猛冲，他们再还手也来不及了！”

“嗯，”李剑点着头，稳重地思考着，然后抬起头道，“不错，这倒是个好办法。”

万先廷正在调派队伍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情：大庙里的敌人挂出白旗来了。

李剑高兴地说道：“这就好了。这群狼狗到底服贴了，我们连一枪一弹也不用费了。”

万先廷倒觉得有些为难。他疑惑地望着那里，还没有判断明白；然而，那大庙的岗口内有人大声喊话了。那内容是要革命军派人去谈判，规定投降条件。

“哼，他们还不相信革命军。”李剑以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着说道，“还怕我们会杀掉俘虏。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万先廷思索着，终于肯定地说道：“不，李副官，我看这是敌人在捣鬼！”

“捣鬼？”李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那文雅的脸上露出微笑来，“恐怕未必。他们不过是黔驴技穷，想求个活命罢了。”

“李副官，”万先廷沉思地望着他道，“这些人是信不得的。他们临死也想咬住几个人啊！”

“这我知道，敌人终归是敌人。”李剑那容易激动的脸上仍然显着潇洒的微笑，他觉得自己的道理是很充足的，“可是，现在是我们拿枪秆子逼住他了，他现在想的只是活命啊！”

“不。李副官，”万先廷觉着有很多道理证明这些敌人是不通人性的，然而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着急地说道，“这样的谈判用不着，投降就投降，一个个出来缴械，没有什么条件可讲。”

“这你可就有些不对了，老万。”李剑严肃地说道，“我们革命军是仁者之师。只要他肯放下枪来，我们就要一律给以人道主义的待遇。敌人当然是害怕的；况且这还是他们的最高统帅，哪能那样简单？”

“可是他们现在还没有放下枪杆啊！”万先廷说道。

“看，白旗还挂在那里。”李剑伸手指着大庙那边道，“这不就是放下枪杆的标志。”

“可是，李副官，”万先廷感到说不过他，几乎是恳求地说道，“这实在太冒险了……”

“让我去吧，六连长。”李剑以恳切而自豪的语气说，“战斗哪能不担风险的？我也可以顺便给他们讲一讲革命军对待俘虏的章程。……”

“不，要去也不能让你去。”万先廷果断地说，他的好胜心也被激发起来了，“让我去！”

“你又想抢先了，老万。”李剑笑着道，他感到自己在一次这样的大战斗中无所建树，早就想着找个机会。他觉得这一回再也不能错过了，又说道：“你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不能随便离开的。再说，我的职务也适合于做这件工作啊。这一回只怕是非我莫属了。”

万先廷犹豫了一下，再一次诚恳地说道：“李副官，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

“怎么，”李剑显然有些不悦了，半真半假地问，“你还有点不相信我吗？”

万先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他看了看外边，接着又道：“不过，我还是想坚持一点，最好等我们的队伍埋伏好以后，你再动身。”

李剑犹豫了一下，他想起齐渊的话，为了尊重指挥官的意见，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又叮嘱道：“你的行动最好不要弄巧反拙。不要让他们看到，反逼得狗急跳墙了。”

“对。”万先廷考虑了一下，又向那几个喊话的小伙子道：“这个时间，你们就轮着喊话吧。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叫他们准备向我们的代表投降。”

于是，那几个小伙子又轮番地跟那边喊起来。

万先廷迅速地向大庙两边房子里的两个自卫军大队长交代情况，叫他们回去赶紧运动队伍，一定隐蔽好。只要听到他的枪声一响，就立刻冲进庙去，消灭敌人。那两个大队长走了后，万先廷又把正面的火力布置好，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掩护他们。

黑牯在一边窝了一肚子火。他本来是预备要痛痛快快地跟那些北洋军干一场的；可是这个戴眼镜的长官又要去跟他们阔什么谈判。他本想当时就冲撞他几句，可是看他文质彬彬，戴副眼镜，很有气派；况且万先廷对他说话也挺敬重，不好发作。他只好把一肚子气憋在心里，一人在旁生闷气。这时他忍不住道：

“哥，你让我到前头去吧！……”

“你就在这里。”万先廷向他说道，“打仗就得听命令，不能乱跑。”

黑牯只得驯服了。万先廷和李剑走下楼去，在下面挑选了两个最机灵的小伙子，跟随李剑出去。万先廷再三向他们叮嘱，一定要加意保护李副官的安全。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从两边向庙墙运动的队伍都隐蔽好了。李剑便带着人准备出发。

“李副官，你要千万当心。”万先廷反复叮嘱道，“这伙人都是豺狼成性啊！”

李剑微微一笑，他是抱着必然成功的信念去的，但是，他仍然像个慷慨出征的壮士，想说几句激情的话。他握着万先廷的手道：“老万，忘记我们刚才的口角吧。万一我不能回来，那——请你跟我向团长报告，我是像一个战士那样牺牲的！”

“瞧你，想到哪里去了。”万先廷真挚地笑着道，“只要你多加小心，不会出事的。一听枪响你们就卧倒，千万别慌。好，祝你胜利！”

他们紧紧握了握手。李剑检查了一下手枪，像一个渡过了易水的荆轲，带着两个人豪迈地出发了。

万先廷紧张地注视着他们，从自己的武装带上拔下了驳壳枪。虽然他的注意力此刻只集中在一点上：迅速地不误时机地打响那一枪；但是，他却又竭力地希望，不需要把这一枪打出去。……

李剑他们三人一步步向大庙走着。万先廷的心也一下一下地急速跳着。他看见，李剑他们开头还好好走着、走着……。可是突然，他们一下停住了——似乎从庙里面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见李剑用右手拔出手枪喊：

“快打！一一”

这时候，庙里的枪声先响了！万先廷看见李剑猛烈摇晃了一下，被后面的两个人一把按倒在地上——而与这同时，万先廷手里的驳壳枪也忿怒地响了起来……

紧接着，两边埋伏的队伍潮水般地冲向了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