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10142字
城外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
从平江的左翼、正面、右翼到侧背,广东军的部队和北洋军都开始了激烈的交锋;在这条广阔的战线上,应和着一片嘈杂的枪炮声、喊杀声、激昂的冲锋号声,连空气也为之震动。在这一带起伏的丘陵上,到处是士兵、旗帜、弥漫的烟火,人喊马嘶;农民协会的红底白犁大旗,在那些革命军的蓝底红边军旗中格外显眼;有革命军的地方,就有他们。
这些防守平江的北洋军,到底是吴佩孚的嫡系,十分凶恶、顽强。他们的武器又都很好,弹药充足;固守的阵地又占着很有利的地势,进攻显然很困难。革命军和农民自卫军虽然很勇猛奋发,可是进展却仍然不很大。
先遣团和主力师的一个团,除了派突击部队进攻平江北门以外,其余的部队,便要在平江城的东面——正面战场和右翼战场之间——打开一条通路,使进攻北门的突击部队和后方连接起来,免掉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中间要消灭掉好几个北洋军的坚固阵地和据点。先遣团进攻的目标是朝着县城和正面这边方向,主力师的那个团是朝着右翼战场那边的方向。这条通路就在他们的中间。
经过好长时间激烈的争夺和白刃战后,先遣团和农民自卫军终于完全控制了北洋军的阵地;而主力师那一团进攻的那一边,还正在相持不下。
樊金标带着几个军官,在刚刚占领的阵地上巡视着。他今天显得格外容颜焕发,刮了胡子,洗了澡,又换上了一身新军衣,似乎一下变年轻了许多。
这一仗打得不错。第二营指挥的部队和农民自卫军,最先攻下了北洋军的坚固的外围阵地,全部消灭了阵地上的北洋军。樊金标满面春风,一面看着弟兄们在清理战场,一面向军官们部署警戒和防御兵力。士兵们来来往往,都兴高采烈地忙碌着。
这时,万先廷从另一个阵地上走来了,他后面跟着五六个农民小伙子。他们穿白短褂,扎蓝腰带,头戴斗笠或扎着包头,带着红臂章,打着布绑腿,赤脚草鞋。他们背着新缴来的汉阳造新枪;有的还背着舍不得丢下的大刀和棱标,上面飘着大红绸子,一个个显得雄壮、精悍,威风抖擞。
万先廷老远看见营长,心里就想着:一场严厉的斥责恐怕是绝对免不了的。他想起刚才的那场战斗,虽然是冲上去了,胜利了;但严格地说来,实在没有打好。第一是攻击之前走了火,暴露了目标;第二又没有按照预定的命令,擅自开始了行动。无论就哪一点说,都是纪律所绝不容许的。他虽然在当时也想到了这一点,却又不得不这样做;一种比想到个人得失更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他们已经走近了樊金标面前,万先廷立正敬礼道:
“报告营长,自卫军五个大队全部集合好了。”他等待着营长的怒斥。
樊金标却满面笑容,还了礼,走近前同他握手道:“好啊,你们干得不错!……”
“营长,我们发生了意外,没按照命令……”
“我都听到了!”樊金标打断他道,“这种事队伍上都会碰到的。你处理得很好。”他又低声道:“你知道,我原先还怕他们上不去呢。可——”他说到这里,大步走到那几个小伙子面前,用力地握着他们的手道:“干得好,弟兄们!都是好样儿的,谢谢你们。”
这时,一个军官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跑到樊金标面前敬礼道:“报告营长,他们那边还没有进展!有地方还顶不住,看样子要被敌人往这边压过来了!”
“这帮饭桶!”樊金标又发作起来,望着主力师那边担负的阵地,气冲冲地说道,“他们的脚是叫人裹住了吗?!……”他不知是对谁说,挥起拳头,“叫他们下来,咱们上去!”
那军官还站着没动,他眼里惶惑地看着樊金标,不知该怎样执行这个命令。
“站着干嘛!?”樊金标吼道,“执行!”
军官为难地皱起脸来:“营长,可、可这怎么好跟他们的长官说呢?……”
“有什么不好说?”樊金标怒火未熄地问道,“你问问他,拿不下阵地来,砍谁的头?!”
“营长,”万先廷在一旁想着,终于开口道,“我提个意见,好吗?”
樊金标看了他一眼,出乎意外爽朗地点头:“说吧!”
“梁副官说的也是难处,对友军,这样作会产生误会。可是,现在战斗又紧急,要是他们向这边退下来,情况就更严重了。”万先廷望着樊金标,期望地说道,“我的意见,还是让我带着自卫军上去!”
樊金标看着他,考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们去,……人够吗?”
“我们人不少了。”万先廷看了旁边那几个小伙子一眼,兴奋地说道,“再说,全是农协挑出来的好小伙子,一个能顶几个用呢!”
“好!”樊金标兴奋地说道,“你们去吧,可一定得小心。随时派人来联络!”
“是!”万先廷精神抖擞地立正敬礼,转身向那几个小伙子道:“走!”
樊金标看着他们的背影,满意地把手伸到下巴上,去摩挲那毛毵毵的络腮胡——可是那儿光溜溜的,他不觉天真地摇头笑了……
在这附近不远的一座山头上,就是先遣团设置在前线的临时指挥所。这时候,主力师师长潘振山和他的参谋长——那个独眼干瘦的老上校,正站在那里,向远远的战场了望着。他是以前敌指挥官身份来这里视察的;但他来时,先遣团团长林峻已经到最前面的二、三营那里去了,只留着几个副官和参谋官在这里守着。一个少校军阶的参谋官向潘振山报告了全团各营现在战斗进展的情况。潘振山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鼻子里哼了几声,就站在那里向周围了望。他时刻都是那样高傲地挺着胸脯,昂着头,一脸骨头里挑刺的神气。他那矮壮结实的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服,不扎武装带,穿一双旧胶鞋,大沿军帽软塌塌的,帽舌朝天。他这样装束,与其说是艰苦,不如说是为了在那些高级军官中间显得与众不同。他们站的地方,可以很方便地看到远处那些激战中的阵地。
潘振山从旁边一个副官的手里拿过望远镜,举起来向远处那些阵地望了好一阵,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拿下望远镜来,向先遣团的那个参谋官问:
“那边是些什么人?怎么乱七八糟的!……”
那参谋官举起望远镜来望了一望,回答道:“那是农民协会的自卫军,他们正在配合队伍作战。”
“哼,”潘振山似乎显得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故意向老参谋长问:“这是哪一个团进攻的阵地?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攻下来?”
只要一张嘴,老参谋长就能明白他的意思;这时不常在心中暗暗叫苦,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师长以为有农民自卫军参战的一定是先遣团负责进攻的阵地了,他是想用这一点来证明先遣团的不中用,终于落在了他们师那一个团的后面。可是参谋长心中是明明白白的:他不用看地图,就肯定还没有攻下的这一边阵地,是属于他们师里那一个团的。但这时他又不能不回答,他故意在面前两个副官摊开的地图上仔细看了半天,然后缓慢而低声地说道:
“这一边……是属于……廖团长他们那一团的……”后面那几个字他说得低到只能让站在旁边的潘振山勉强听见。
“为什么农民跑到那边去了?”潘振山勃然地问,“谁命令他们去的?”
先遣团的参谋官仍然平静地说道:“刚才二营的樊营长有报告来:因为那一边的攻击很长时间没有进展,农协的自卫军才赶到那边去助战的。”
“哼!”潘振山又哼了一声,这回可是很不愉快。
老参谋长明白潘振山的心情:师长在这次战斗之前,是抱着很大雄心,要跟先遣团见个高下的。他不相信,他潘振山这么些年用从日本学来的全部精神练出来的队伍,竟会比建立不过半年多的先遣团差些。在广东,当别的那些军还在操场上大练英国式的鹅步操的时候,他的队伍就已经在演习着进攻最坚固的堡垒了。他用甚至残酷的纪律去约束士兵,竭力把他们练成一个个黑瘦结实的铁人;然后,他潘振山就可以在所有的革命军里目空一切了。仇恨和嫉妒,都可以使人产生可怕的力量。潘振山的力量就是来自后者。在醴陵战役,由于他们师是配合先遣团主攻,没有显出什么本领。这一回,他特意在许多地方把自己的队伍同先遣团放在一起,就是为着比一比高低。所以,在军部的作战会议上,他是不主张让农民自卫军直接参加战斗的;理由是一来怕有奸细,二来会搞坏秩序。后来因为先遣团的坚持,加上如今又正是“民众革命”的口号喊得最响的时候,他才总算有保留地表示同意了。
想到这一些,老参谋长就知道潘振山这时的面子的确过不去,便眨着那只多皱的独眼,解嘲地笑着说道:“嘿嘿,这种打法实在有些……有些那个的……。杀人一千,自死八百……”
“说不定还要多!”潘振山肯定地说。
这时候,那边几个副官忽然用兴奋的声音小声说道:
“看,攻上去了!敌人全垮了!……”
先遣团的那个参谋官最先举起望远镜来,老参谋长也跟着慢慢地举起望远镜;潘振山起先似乎根本不想举,可是后来又像赌气似的,猛一下举起望远镜来:最先映入那圆筒里的,正是飘扬在敌人阵地上的农民协会那面绣着白犁杖的大红旗,那样刺眼夺目。他不想再看,愤愤地拿下望远镜来。
正在这时,后面响起了一个兴奋而急促的问话声:
“师长在哪里?师长在哪里?……”
潘振山立刻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卫士带着一个牵着马的军官匆匆走了过来。潘振山认得那军官是师部的,他已累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但面露喜色。潘振山预感到他一定带来什么好消息。果然,他过来就敬礼报告道:
“师长,焦营长派人回来报告,他已经带着队伍攻进了平江北门!”
潘振山这一喜非同小可,他转眼看看老参谋长,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色,又立刻进一步向那军官问:“是他们单独攻进去的吗?”
“是的,”军官也得意地点头,“他让先遣团的第一营担任后卫,没有使用他们。”
潘振山那总是紧绷着的小青脸上,立时充满了明朗的阳光,连连得意地点头道:“很好,很好。”又关心地问:“他派来的那个人呢?”
军官回答道:“正在师部休息。他赶得太急了,找到师部的时候,他累得连马都下不来了。……”
潘振山又接着问:“他从那里动身的时候,突击营的进展情况怎么样?”
“队伍一攻进城去他就回来报告了,后来没来得及看。”军官回答说,“反正是肯定打进去了。焦营长说,正在扩大战果,来不及详细报告……”
“很好,很好。”潘振山又一次得意地点头说。他转向先遣团那个参谋官道:“派人去请林团长回来,到我的前敌指挥部去一下。”
那参谋官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从山下飞一般地奔驰上几匹马来。这座山头正由潘振山的卫士排森严地警戒着,也没有拦挡得住。那几匹马直接奔驰到山头上他们面前,先遣团的参谋官认出正是团长带去的副官和勤务兵,知道一定是带来了什么紧急的命令。那副官跳下马来,看见师长在这里,便连忙走过去先向潘振山敬礼。
潘振山绷着脸点点头,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报告师长,从三营的阵地。”副官尊敬地回答道,“团长命令我回来……”
潘振山皱起眉头,打断他道:“林团长为什么要把主要精力放到次要地方上去呢?现在关键是在平江的北门,是在那里的突击部队!”
“是的。”副官仍然尊敬地报告道,“团长正是因为从这边到北门的通路没有打开,才亲自赶到二、三营去,帮助他们尽快解决两边阵地的敌军,以便跟北门的突击部队取得联络。”
“他接到突击营的报告了吗?”潘振山问。
“刚才接到。”副官回答。下面他却出乎意外地说出潘振山完全没想到的话来:“北门的情况非常不好……”
“什么?非常不好?”潘振山粗声地打断他道,“这是谁报告的?”
“是一营齐营长。”副官有些迷惑不解地回答。
潘振山不觉又看看老参谋长,眼里闪出的嘲笑似乎在向他说:看,他们嫉妒了吧!他故意转向副官问:“他没有报告焦营长的部队已经打进城内去了吗?”
“先是这样,”副官点头道,“可是他们刚冲进去,没有防备,就让北洋军埋伏的队伍从几面反击过来,把他们全堵截在城里,经过激烈战斗,损失很重……”
“出来了吗?”潘振山不觉猛然一惊,但仍用平静的声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