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大亮；桌上那盏风雨灯已经点着了，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他看看齐渊的铺上，空荡荡的，军毯跟昨天一样放在原处，叠得整整齐齐。李剑心想，他起得这样早啊，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多久呢？为什么还连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从前他参加的几回战斗都是跟团部在一起，人们都对他格外照应的。这种真正的火线的生活还是非常陌生。……反正再也睡不着了，他撑起胳臂来，想倚在铺上看看书。

房门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营部的一个勤务兵，他手里端着一盆洗脸水。看见李剑起来了，他恭敬地笑道：

“你醒了，李副官。”一面把脸盆放在凳子上。

“齐营长呢？”李剑戴着眼镜问。

“他跟队伍开走了……”

“什么？”李剑惊讶得差点连眼镜也掉下来。“开走了多少？……”

“除了留守的，都开走了。”勤务兵把一瓷缸子水放到桌上说道，“刷牙吧，李副官……”他看见李剑忙乱地穿衣服，找绑腿，穿袜子，便在旁边道：“别着忙，李副官。营长叫我等你准备好了，再带你去赶他们。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定赶得上的。”

李剑这才吃了定心丸，不那么慌忙了。他一面打绑腿，一面问：“他们出发，怎么连点儿动静也没有啊？”

“打起仗来，常这样的！”勤务兵不在意地笑着，给他拿了毛巾

放在脸盆里，说道，“李副官，刷了牙你先洗脸，我去给你打饭来。”

“不不，”李剑连忙道，“我自己到伙伕班去吃好了！……”他觉得自己是来前线尝试一下战斗生活的，这样很过意不去。

“没什么。”勤务兵道，“外头雾挺大，你找不到的。”他说着，很快就走出去了。

李剑匆匆吃过饭，就跟着勤务兵一块去赶队伍。太阳还没有出来，山野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草丛里都是湿漉漉的露水。他们尽走小路，崎岖、陡峭；那勤务兵在前面跳跳蹦蹦，似乎并不觉得累；李剑紧跟着他。雾气太大，几步外就看不清人，他又戴着眼镜，更间着一层，怕拉下来了赶不上；又不好意思喊勤务兵慢些。一会就累得汗淋气喘的，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急急忙忙地跟着赶。

这样走了一阵，爬过两道山坡，李剑只觉得腿软，心里发虚，冒汗。幸好勤务兵停下来了，他转身向李剑问道：

“歇一下吧，李副官，好不？”

李剑只有点头的份。不管路边的石头上有露水，坐下去，擦着汗；他这才觉到绑腿和鞋袜都被露水打湿，上衣也透了汗。他那披着长发的后颈像火烧。

勤务兵向他讲，他昨天跟营长到过这里，旁边不远就有北洋军的防御阵地。他又同情地看着李剑那齐后颈的长头发，问他累不累，李剑喘气，点头，又摇头。

歇了一会，他们又走。这回地势稍稍好走了些，勤务兵的脚步也像慢了。他们走了不久，就听左边远远的地方响起了枪声，开始还零散，渐渐越来越激烈，步枪、轻机枪、炸弹、水压重机枪，炒豆般地连在一起，远远听着像一阵阵排山倒海的瀑布。李剑这时才知道，他们的方向是在右边；那枪响的地方，就是正面的队伍开始向平江的鲁肃山那一带阵地进攻了。这时，枪响的地方似乎渐渐在扩大，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接着又传出一连串“轰隆轰隆”的声音，这是北洋军的大炮开火了；又夹杂着激烈的枪声，冲锋号的应和声，持续不断，像大海掀起的怒涛，一浪接着一浪。

他们匆匆地走着，勤务兵说快到突击营等待渡河的地点了；在那里他们就可以赶到队伍。他们走了不远，前面突然闪出了一个持枪的士兵，他像从浓雾中幻变出来似的，没有声息地就挡在了他们两人面前。勤务兵向他说了几句话后，他也指着前面说了一番，接着又隐人旁边的雾里，不见了。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勤务兵兴奋地告诉李剑，他们已经进了一营的后卫，这一路都是他们的队伍了，营长就在前面。李剑惊奇地竭力向两旁看，可是看不到一个十兵的影子，甚至也听不见丝毫的声息；周围只是一片荒凉和寂静，使李剑感到神奇而又幻异。他们又走了一会，勤务兵站下听了一听，便叫李剑在原地等待一下；他过去找人打听打听；他便向旁边的雾里走去了。这时，天空已渐明亮，远抄青色的山峰露出在白雾上，像一些浮在大海里的岛屿。如果没有战争，这是一幅多么富于诗意的水墨画啊！可是，此刻李剑却顾不得去欣赏这些。他等了一会，很有些孤单，又受着好奇心的驱使，便信步向另一边的路旁走去。周围的雾虽然渐渐淡了些，却仍然迷迷蒙蒙；路边的山沟里，长着齐腰深的灌木，湿漉漉的，一片荒凉寂静。他向远处望着，竭力地望着。突然，似乎一株灌木陡地从地上窜起来，挡在他的面前——他不觉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持枪的士兵，同时也传出低沉的声音来：

“口令！”

“我，我是团部……”李剑慌忙之间，没有预备，把事先告诉他的口令也忘了。

差点闹了一场误会。等李剑记起口令来的时候，勤务兵也找来了。他没有埋怨，只是兴奋地说，营长就在前面不远。走这一段路时，李剑的脸还一直是红的。

在一个山岩的背后，他们见到了齐渊。达时李剑才真正感到，齐渊的职务是多么不简单。他仍然是那样平静、自信、勇武雄壮，旁边站着康洪生和别的几个军官，勤务兵小杨，还有一个农协的向导——驼五哥，他们都认识的。

齐渊手里拿着一块怀表，旁边有两个副官摊着地图，拿着铅笔，似乎注意地倾听着什么，周围站着几个勤务兵和传令兵。齐渊见了李剑，也没问什么，只是向他道：

“来得正好。等右边的部队打响以后，我们就要渡河了。你先了解一下情况吧。欧副官，”他向那个拿铅笔的军官道：“你向李副官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

李剑听了欧副官的介绍，更惊奇他们掌握敌我动向的精细了。他们是凭枪声的方向和位置，凭各个部队的号声，再根据战前的计划来判断情况的；这需要多么丰富的战斗经验。李剑头一回才实地听到了，在那些杂乱的枪声和号声中，竟有这样大的学问啊！

“三连长，”齐渊向康洪生命令道，“右边的部队就要打响了。你回去预备一下，等这里的敌人注意力向那边集中后，马上涉水渡河，占好地形，掩护全营和友军的突击营过去。”

“是！”康洪生敬礼，转身要走。

“齐营长，”驼五哥在一旁道，“我跟第一批队伍过去吧！……”

“你等一等。”齐渊温和地对他道，“我们后面队伍还多，都全仗着你呢。”

“我知道，营长。”驼五哥道，“我跟第一批队伍过好些，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我摸得清楚。打仗的事人命关天，错一点就不得了啊！”

齐渊略为思索了一下，便点头道：“好吧。张同志，有事还请你多跟康连长商量。……”

“那是自然的！”驼五哥高兴地把斗笠一背，向康洪生道：“走吧！”

他们刚走，团部的杨副官就带着两个传令兵赶来了。他向齐渊报告说，第二营的队伍已经接近了他们的后卫，第三营和特别大队也正在向他们的两侧前进；团长要他们不必顾虑，放心向北门行动。齐渊也向他谈到了本营的行动情况，要他向团长报告，第一营已经按预定计划开始渡河，请团长放心。

“敌人方面有消息吗？”齐渊最后问。

杨副官回答道：“敌人已经探知了我们进攻的消息。据昨天深夜农民协会的探子从平江赶回来，鲍酆又向北门和东门增加了兵力……”

“他得到我们的迂回计划了吗？”齐渊问。

“团长判断，他们可能探到了我们右边队伍的行动。”杨副官笑着说道，“而这一点又正是我们希望的……”

一个站在高处的司号长跑下来，兴奋地说道：“报告营长，我们的右边打响了！”

果然，右边，比刚才那些枪声更近些的地方，响起了逐渐激烈起来的枪声，这是以准备渡河迂回的动作来迷惑吸引敌人的广东军的另一个师，被北洋军“发现”了。

齐渊看看手中的怀表，向旁边的一个军官道：“命令一二连，准备渡河！”那军官敬了礼，带一个传令兵跑去了。齐渊又向要走的杨副官道：

“请你向团长报告，我们已经完全按计划渡河了。”

在第一营向北门进发的同时，二营、三营和农民自卫军的大队也都接连地开始行动了。他们的任务，是要在正面佯攻和右翼吸引敌人的队伍之间，扫清北洋军的外围据点，去掉北门突击部队的后顾之忧，也为突击队跟团部的联系扫出一条通路。

天还没亮时，万先廷和自卫军的那些小伙子们就起来，把一切准备停当了。万先廷又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守军队上的规矩，要听命令，不能随便乱来。那些小伙子们都憋足了一身劲，三扒两碗地吃饱了饭。终于天也渐渐亮了，等来那一声命令后，他们就趁着大雾出发了。

他们是在二营的后边。这一段等待的时间是够受的。特别在两边的枪炮声响起来以后，那些小伙子们更是沉不住气了，坐不住，站不安，伸头探脑，都想看看热闹，有些还嗡嗡地发起议论来。这实在使万先廷着了急，不过他摸透了那些人的脾气，便传下一道命令：谁要是再说话走动，交头接耳，就不许他参加战斗。这一下果然有了效力，那些小伙子们都老实了。

好容易等二营的副官来传令，说第一营已全部渡河，向北门进发了。他们才开始向汩罗江边前进。

等他们全部渡过河时，雾气已渐渐散去。红红的朝霞和青碧如洗的山峰，从那迷蒙的乳白色的纱幕中显露出来，那景象是十分好看的。然而他们此刻却无心想到这些，激烈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队伍都按着预定计划，运动到了北洋军占据的山头下边；要听统一的号令，一齐发动进攻。然而，这时万先廷带领的自卫军大队，却出了点不大不小的漏子：一个小伙子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兴奋，手里的洋枪走了火。那静悄悄的清晨，只听“叭”一声，枪声格外清脆，这一下可就热闹起来了。

北洋军的枪炮一齐开火了。顿时轰隆轰隆、噼噼啪啪的枪炮声响起来，爆炸的烟尘搅合着正在消散的雾气，升腾起来，弥漫在坡地上和山峦中。

这可把万先廷急坏了。幸亏他早就选择了那一处掩蔽的地方，北洋军一时还看不出目标，只是那些流弹和附近爆炸的炮弹，使几个人受了轻伤。然而，情况是十分危急了，队伍没经过战斗，一开头就处于挨打的局面，现在已经显出些慌乱了。营部的进攻信号还没有发出。一刻的迟延，也许就会使整个自卫军大队在进攻前就被北洋军的炮火消灭掉！怎么办？在这决定性的关头，怎么办呢？……

“当机立断！”万先廷忽然想起齐渊说过的那句话，“‘一切决定于指挥官的当机立断！”’他要迅速扭转局面，夺取胜利！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