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6536字
太阳升得更高了,天气也愈加炎热起来。高地上一片紧张忙碌的铁锹铲土的声音;士兵们个个汗透军衣,面色通红,弯着腰在已经挖了半人深的战壕里掘土。他们飞快地挥舞着军用铁锹,每当往壕沿上填土的时候,他们就抬头望一望远处那只隔一里多路的朱亭前线,唯恐不能抢在北洋军的前面。
万先廷忙碌地在阵地上巡视着。他的军衣全汗湿了,红红的脸上淌着汗,沾着泥土,他也顾不上去擦;他手里也拿着一柄军用铁锹,跟刘大壮一起,查看弟兄们挖的战壕是否合格。有时一面说,一面就帮着那里的弟兄干一阵;他的手、脚和嘴一刻也不能停息,他感到责任的重大。此刻只有一个唯一的思想:迅速!一定要在敌人进攻之前作好准备。刘大壮是特为被万先廷请出来作指导的,他从前是挖煤的能手,这时可以大显身手了。他虽然也累得满身是汗,可是举动还是那样的稳重,不慌不忙;查看起来他是那样认真细致、一丝不苟;教起要领来又是那样详细周到,扎扎实实。有时他也是严厉的。阵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夹杂在铁锹“叮叮当当”响动的声音中。
“老弟,这不叫战壕,这叫蚂蚁洞。”看到不合格的地方,他批评道,“别说是颗炮弹,就是块大石头也挨不了!看,顶上少说得这么高。”
一会,他又出现在另一边:
“不成,这么挖到天黑也挖不出来。锹得这么拿,这么使劲!”他给那里的弟兄干一阵,直到他们都熟练了,这才跳上来,一面抹着八字胡,一面向万先廷道:
“放心吧,连长。这么干误不了事。再说,光有好战壕不成,还得看这些守战壕的是什么人。我看,有咱们在这儿,北洋军来多少也别想上来!”
“对,老班长。”万先廷高兴地说道,“团长常说:攻得猛守得硬才算真本事。我们今天不光不能让北洋军上来,还得让他们在这块阵地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这时,勤务兵跑来报告,说特别大队已经奉团长的命令赶到了。这特别大队,是由侦探队、担架队和特务队组成的,这些队伍,在别的团里是不能担任正式战斗勤务的。但在这个团队里,他们也受到和步兵同样的训练;在战斗中除了担负各自的特殊勤务,拿起枪来便能同步兵一起进行战斗。万先廷听了这三个队的报告,侦探队和担架队除了担负特别勤务的弟兄以外,都只剩了一小半;特务队全部到了,但是这个队的士兵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孩子。尽管这样,万先廷也感到了团里对这个阵地的关心和给予的力量。他知道,全团担任着远远超出一个团队的战斗勤务,而兵力又只有这样多;团部的困难是比他们更为复杂繁重的。特务队本来是团长经常留在身边的警卫队伍,而现在却也全部派到了这里;这就足见团部那边现在的处境了。
万先廷把新来的兵力部署好,在侧翼挖好了阵地。他也记着营长的教导,还留了一点预备队。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便派人命令朱亭前沿的两个排迅速撤下来,预备着敌人趁势发起的反攻。
但是,当前面的两个排撤回来之后,朱亭的北洋军却长久地没有动静。战场沉寂了。
四周围一片寂静。再没有比长时间激战后的沉寂更叫人难于忍受的了。
万先廷站在正面主阵地中间的战壕里,两眼紧盯着前面,心里开始有些急躁了。为什么长时间没有动静?在那远远的,被树从挡住的朱亭,敌人在策划着什么诡计?这样的沉寂还要延续多久?……一连串的问题从脑子里钻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他想,这样的沉默真叫人受不了,倒不如带着队伍,一个冲锋打上去,干脆利索,什么也就全明白了!然而,他又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想起齐营长临走时的叮嘱,他又使自己冷静了下来。为了不让那些急躁的思想在头脑里占上风,他竭力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任凭敌人怎样准备吧,反正他们是休想从这里通过的。
为了让士兵们也安下心来,万先廷沿着战壕走过去,一面谈笑风生地跟大家说话。他知道这时指挥官的情绪,对士兵们是有极大影响的;他从团长和齐营长的身上都看到过。果然,士兵们在连长的影响下,又都从难忍的沉默和紧张中活跃起来,开始了低声的谈笑和议论。
万先廷沿着战壕向前走去。在一个地方,他听到了这样的谈话:
“……这桩心事,我早就想跟你谈了。可是一出发,又老找不着工夫;这机密事又不能当着别人。我揣摸了好久,猜着你准是那里头的!”
“那为什么呢?”刘大壮的声音微笑着问。
万先廷看时,见是刘大壮和他们班的一个老兵——谢万发站在一起谈论。谢万发三十多岁,很壮实,行伍出身的人都是这样的。他这时脸色显得很庄严,说话时眼睛看着下面,似乎心里憋着很多的话,不知该怎么说得圆满。万先廷看这情形,已明白了大半;他便在旁边不远的一段战壕前站下,免得过去打扰了他们。
“也说不上为什么,”只听谢万发笑着说,声音很低,“我总觉着你一定是。从前我对这些事还不大热心,可是听了连长的好几回演讲,心里头也像开了窗户了。前两年虽说也当的是革命军,可总还是糊糊涂涂的,看不清方向。如今我才知道,那么着真算白活了一生。往后这世道,是英雄好汉都得走你们这条路。”
“光这么想还不成。”刘大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别说我是不是吧,在咱们这个团,这也算不了什么大机密。你说的那里头,可不是光称英雄好汉的。”
“我这只是个比方。”谢万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也知道光这么想不行的。早先在别的军里头当兵的时候,长官叫我参加国民党我也没参加过。我总觉着那是他们当官的党。可如今,看到了你们;我也是吃够了苦长大的,这才找着阳关大道了。这会儿临要打仗,心里头实在憋不住了;兴许,这一仗我就得当烈土——这我倒没什么怕的,只是这么大桩心事没吐露出来,死了也不闭眼!”
往下他们的谈话,万先廷没有再听得清楚了;这个朴实的老兵的愿望,也引起了他自己的深深的激动。他不觉又想起那次在开到韶关的火车上齐渊说过的话,他说得多么对啊!万先廷又仔细地回味着刚才谢万发说过的那些话,他觉得那些话里正包含着一个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人,为什么活着呢?什么才叫作幸福呢?……看起来,这问题似乎是简单而又简单的,可是人们的回答又会是多么不同。
活着,是为了更多的人斗争。这在万先廷看来,是天经地义的。永不休止的战斗和创造,这就是人生的真正涵意。当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穷苦弟兄在苦难中啼饥号寒的时候,那些能够心安理得地关起门来享受幸福的人,难道他们也能够被称作为“人”吗?不,那样的人,只不过是一具具没有灵魂、没有惇感的活尸!他们纵然能活上一千岁,生命对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万先廷清晰地记得,还是在广州的时候,他听见齐营长说过一句意义深刻的话:生命,就像大自然里的黄金,它只有在被人们承认的时候才是可珍贵的。是啊,那些被自私自利的吝啬鬼终生埋藏在地底的黄金,纵然永远完好无损,可是又会有什么价值呢?虽然此刻,谢万发的话是那样纯朴、简单,可是不也同样地说明了这个真理?
活着,是为了更多的人斗争。如果说,在刚刚入党的那一天,万先廷对这一切的认识还是十分单纯、狭隘的,那么在今天,他已经开始体会得更加深刻、更加广阔了。今天,他就是用这样的含义,来理解党的主义,来理解共产党员这个称号的。他也正是这样,在时刻不懈、严格而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他觉得这也是一个人生活的最高责任。此刻,他多么想走到谢万发的面前,亲切而诚挚地对他说:
“你作得对,好同志!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应当是这样的。……”
四周是多么寂静。谢万发和刘大壮的低声谈话也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各自站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万先廷向远处的前方望去,朱亭那边的北洋军仍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他的心情有些焦急了,不觉摘下军帽,摸着头上发躁的头发——可是忽然,他又想起齐渊叮嘱的话:士兵们都会看着他的行动的。他便立刻把军帽戴好,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急躁不安。他又继续沿着战壕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