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立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04
|本章字节:6972字
当广州的国民政府正式宣誓北伐,北洋军阀的首领吴佩孚命令他的直系军队接替湖南地方军阀的防御后,一场新的、庞大的战役就在平江地区开始准备和发生了。在这样的形势下,先遣团进驻到了平江南面的浏阳县城。
第二营营部,驻扎在县衙门左近的一座豪绅的房屋里。按照团部的命令,第一营作为先头梯队,在浏阳北面十多里外驻扎;第三营担任右翼;特别大队和新兵营驻扎在浏阳河以南,担任后卫;而第二营,就奉命驻扎在县城周围和靠河一带的公祠庙宇中。团部和直属队伍驻在东门大街。
革命军没到时,县知事就跟着湘军溜之大吉了。“树倒猢狲散”,知事一跑,手下的那些师爷、听差也都各拣了些细软,跑得精光。留下的,只有大堂外边那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只是如今也变得黯然失色,像对丧了家的狗蹲在那里了。
一驻下来,樊金标就带了人,在知事衙门的里里外外寻了个遍,连只活狗也没找着。他想抓住几个狗官,痛痛快快地报一报血海深仇。这仇恨的火在心中烧了多少年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被财主烧去的那三间草房,想着被狗官们打进死囚牢的父亲和哥哥。可是在军阀队伍里,一直没得到这样的机会。而今天,真应了那位老工人的话,他得到报仇的机会了!他们的目标,就是要革这些家伙的命,谁敢说个不字?更痛快的是,他自己成了这座县城的主宰!团部驻在东门,团长和团部的主要军官又都到前线的第一营或者别的营去了,各营也都驻在城外;这城里的一切,都能由他来支配了,这不是随他要怎样报仇就能怎样报仇么?!
那座宽大巍峨的知事衙门,空得像个坟墓;要不是怕连累四周的民房,他真想一把火烧掉它!他回到营部,越想越气。正在这时,勤务兵于头来报告,说外头来了个师爷模样的人,说是跟“营长老爷”送帖子来了,还有一抬盒点心绸缎,看样子来头不小。
“去去去!”樊金标正在火头上,挥手怒斥道,“叫他快滚,这儿没他娘的老爷!……”
可是当于头走出院子时,樊金标又喊住了他。“等等!”樊金标想着说道,“无缘无故,这家伙送什么礼来呢?这里头定有缘故;你叫他进来!”
不一会,那师爷进来了,长袍马褂,尖顶瓜皮帽。樊金标越看越觉着跟家乡那个师爷的模样一般无二。只是他一进来便打恭作揖,开口一个营长,闭口一个老爷,笑得简直要往地上打滚。他后面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一抬红漆描金的大抬盒。
樊金标铁青着脸,问:“你跟谁送礼来?”
“就是跟老爷……”那师爷嘻嘻陪笑道,“敝东翁久闻贵军乃仁义之师,营长老爷又……”
“你东家是谁?”樊金标不耐烦地打断他。
“是是……是这个……”那师爷把手伸进长袍里,很小心地摸出几张名片来,双手恭敬地奉上去:“就是……这个。”
樊金标拿过来一看,那第一张印着:
宝成银号
刘岳仙
湖南浏阳
他脑中不由一闪,刚才在知事衙门的大堂上,看到那一块最大的黑漆金匾,落款就写着“廪生刘岳仙敬书”的,大约就是这家伙了。好的,他想,正好送上门来了啊!樊金标人虽粗鲁,在外这些年也磨得他粗中有细了。便向那师爷问:
“我跟你们东家素不相识,送这些礼作什么?”
“回老爷……”那师爷连连笑着,“要是您肯赏脸,把这点薄礼笑纳,我们东翁还想来亲自拜望……”
樊金标略一沉吟,说道:“好吧,你把东西放到这里。回去告诉你们东家,叫他下午来!”
“是是是……”那师爷躬着腰往后退了几步,叫两个伙计把抬盒放好,眉开眼笑地退出去了。
这位师爷刚走,另一位师爷又接踵而至了。一上午就来了五六个;又是抬盒,又是托盘,还有土产的夏布和珍贵的人参、白木耳。那些名片上的字号一个比一个显赫。樊金标老实不客气地都收了下来,一律的回话:下午来。
不大一会,这送礼的原因,就被勤务兵于头打听出来了。这于头拿手的本领就是做事利索,他机灵得能认出每一只苍蝇的面孔;肚子里似乎装着无穷无尽的“点子”,别人搞不到手的东西,他能像变戏法似地瞬间弄到手来。他跟樊金标好多年了,很投合得来,这以后就一直没分开过。他把打听来的原因告诉樊金标:原来浏阳这地方,豪绅的势力最大,一直掌着本县的大权,送礼的这些家伙,都是本城最大的绅商。湘军一失势,他们都恐慌了;看了看风向,在混乱中进了几回长沙,一人买回一块铜钱大的银桃子揣在怀里,说是革命党的护身符,有翰林那一品的顶子。从此他们便都很释然了。这回知事大人一跑,他们觉得好机会到了;按照历来的规矩,地方官都是要靠当地驻扎的军官保举的。于头甚至还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张省城从前出的报纸,那上面果然登着一片一片,都是“某军官保举某县长”。据说那送礼的意思,就是要想在知事衙门里谋个实缺。
樊金标一听,勃然大怒了。他真想立刻下令去把这些假革命党抓来,可是一转念又止住了。这样便宜了他们!他想用一个更巧的办法,痛痛快快地来出一口胸中的闷气。仔细想了一会之后,便低声向于头吩咐一番,要他快快下去预备。又把书记官叫来,要他在县衙门外出一张告示。
那告示很快就贴出来了,十分简单。写着:
“有熟识下列各绅士者,请速进内一谈。……”
那下面便贴着各位绅士的名片。于是人们都轰动了,却猜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几位绅士暗暗自喜,都以为这是那营长老爷受了礼物的效果,“征求民意”,这大约是广东带来的官场派头,也许是营长老爷做作的手段,到下午,官印便可稳稳到手了。于是都代为张扬,劝左邻右舍、伙计债户们都去“一谈”,以示“民意”之多。
到下午,绅士们便都坐了大轿来拜访了。
下了大轿,一个个鱼贯地走了进去。他们几乎是一个比一个生得肥胖,肚子里都像怀了二十四个猪崽,肥脸上油光光的。相形之下,把那些跟班师爷们压得像瘪臭虫了。他们都穿着绸长袍、缎子马褂、大襟上挂了一枚铜钱大的银桃子——有的还在那上头牵了一根金链,怕它会突然飞去似的。
樊金标似笑非笑,站在院子里迎接他们;也不说话,用手把他们让进正厅。坐下之后,绅士们满面堆笑,一口一个“长官”,又有之乎也者之类,向樊金标问候了一通;樊金标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寒暄过后,绅士们又叫师爷拿出带来的“菲仪”:一人两百块大洋。请“长官”笑纳。
樊金标没有笑,但却纳了。他叫把这些大洋都收到桌上,然后,向站在一旁的于头喊道:
“老爷们来了,怎还不上茶来?”
“不必不必……”绅士们连连打恭,脸上却笑得更其欢了。
樊金标却没理会,他自顾站起来,径直走到里边的书案前,拿起一个粗花碗,从瓦壶里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咕喝着,又走到桌前来坐下。
于头从后面出来了,他托着一个精致的黑漆描金茶盘,那上面放着六套白玉细瓷的盖盅,描绘得十分精美。他很有礼貌地灵巧地躬着身,在每一位绅士面前放了一盏。
“长官……”有个绅士受宠若惊,讨好地把一盏茶盅向樊金标面前移:“请用这个……”
“不必!”樊金标端起粗碗道,“我是贫寒出身,用惯这个的!”
“长官真正是……伟大之至,伟大之至!”绅士们绝不放过捧场的机会。
樊金标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端起茶碗道:“请!”
绅士们端起茶盅,眼睛只顾看着樊金标——怕失了礼——慢慢揭开碗盖,低下嘴唇来呷了一口……不觉猛一哆嗦,大叫一声“妈呀”!那股腥臊恶骚的臭气早钻进了五脏六腑,低头一看,只见茶盅里装着满满一杯从茅坑里舀上来的粪水,污黄的粪水上还有一层淤积的泡沫。这几位绅士一见,急忙放下茶盅,连肠带肚都往上翻滚起来……
樊金标声色不动,举着茶碗又道:“请!”
“……”那几位绅士鼻子眼睛都挤成了一团,苦苦地互相看了一眼,又不好开口;用手慢慢地去凑近那茶盅,像去拿一块灼红的烙铁,用两个指头费力地端了起来,却不敢去揭开那盅盖。
“老爷们远来辛苦了,请用茶啊!”樊金标说。
绅士们几乎要哭了,你看我,我看你,把茶盅慢慢端到嘴巴下面,痛苦地去揭那盅盖……
“哇——”一个绅士刚闻到那刺鼻的臭味,就几乎要晕倒了。他把茶盅一放,悲苦地喊道:
“长官……这这这、这是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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